曾国藩第三部--黑雨_208_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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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第三部--黑雨_208

  九慧明法师的启示

  定慧寺的后院屋宇众多,有藏经楼、念佛堂、高堂、大寮、方丈室等等。二人随着知客

  僧来到方丈室,一眼看见禅床上盘腿坐着一个极老的和尚,面孔像风干的柚子皮,三绺长须

  如漂白的苎麻,身躯瘦小得就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孩童。曾国藩忽然想起钱起的诗:“只疑云

  雾窟,犹有六朝僧。”又想起传说中识破白蛇精的法海。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芥航法师睁

  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指着对面的两张椅子,口齿清楚地说:“二位居士请坐。”

  刚落坐,一个小沙弥就过来献茶,随即又端来几碟鲜果。

  焦山上的游客不多,尤其是坐小火轮来的中国游客还从来没有过。当曾、彭上山不久,

  知客僧便把这一情况报告了芥航法师。芥航法师多年不离禅床了,这次他叫几个年轻和尚抬

  着到了藏经楼三楼。这是焦山上的最高点,山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这间房子的监视中。芥

  航看了半天,后来又看到他们来到大雄宝殿,这下看清楚了。他吩咐知客,待他们拜佛完

  毕,即请来方丈室叙话。

  “两位居士远道而来,光临此地,为荒岛寒寺增辉不少,又广结善缘,捐银五百两,老

  衲代表阖寺僧众,谢二位居士厚意。不知二位居士为何赠此巨款?”

  彭玉麟将来此还愿的事说了一遍。

  “善哉,善哉!”芥航左手伸掌,右手捏着胸前的念珠。那念珠棕黑色,光亮鉴人,比

  一般和尚的念珠要小。“敢问二位居士尊姓,从何处来?”

  “鄙人姓江,他是我的表弟,姓王,从江宁城里来。”曾国藩抢着回答,他不想说出真

  实身分,免得多添麻烦。

  “听江居士的口音,像是湖南人?”芥航法师柚子皮似的脸上微露一丝笑意。

  “法师明鉴,鄙人正是湖南人。法师缘何对湖南口音如此熟悉?”曾国藩在北京生活过

  十四年,学得些北京话,平素在湘军官勇中,他讲湘乡土话,对外则带一点北方口音,为的

  是让别人听得懂。

  “居士有所不知,老衲俗籍也是湖南。”

  “没有想到,我们与法师竟是乡亲?”彭玉麟高兴地用衡阳话说,“请问法师是湖南哪

  县人,为何又到了此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芥航的左手垂下来,右手仍在数念珠,“老衲出生在九嶷山

  下,降世不久,父亲即出外谋食。

  十一岁那年,父亲回家,接老衲的母亲到扬州去,原来父亲在扬州盐运使司做了一个小

  吏。船到镇江时,天色已晚。父亲说天明后再过江上岸进扬州。谁知就在那天半夜,一群强

  盗上得船来,砍杀了老衲的父母,抢走了船上的银钱。老衲幸而抱着一块木板跳下长江,才

  免于一死。江水把老衲漂送到焦山边,定慧寺方丈智重长老见老衲可怜,便收留下来。岁月

  流逝,八十年过去了。”

  曾国藩心里一惊,如此说来,这位法师已高龄九十一岁了。他生在乾隆爷年代,正好与

  六朝柏、南宋松、永乐银杏般配,合称焦山四老。曾国藩再细细地看了老法师一眼。他已看

  出眼前的这个古董,不仅仅是一个脱离尘世八十年,静观涛生云灭的老和尚,更是一个佛学

  精深、世事通达的智者。

  “法师来此八十年了,仍对乡音分辨得如此清楚,真不容易。”曾国藩感叹着。

  “老衲对世俗一切都已淡薄,唯独对生我育我之家乡怀念不已,近年来此心尤切,这或

  许就是世俗所说的叶落归根吧。

  老衲修身养性八十年,看来仍未脱凡俗。”芥航又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这时天色已暗,法师吩咐在方丈室里摆桌开席,又对曾、彭说:“老衲已经二十多年不

  与人吃饭了,今日在此遇乡亲,老衲破例陪二位居士吃一顿夜饭。”

  曾、彭连声称谢。一会儿摆出一桌斋席,虽无鱼肉鸡鸭,但用豆制品以及各种蔬菜烧烹

  的斋菜,却更清香可口,还有那用山上泉水酿的素酒,也很爽洁甜美。芥航法师略微吃了几

  片青菜,便不动筷了。

  方丈室里的油灯时明时灭,窗外江水拍打着礁石,发出澎澎湃湃的声响。风吹着满山松

  竹,与江涛合鸣。一切都是天籁,无半点尘世的喧嚣。面对着这位银须高僧,彭玉麟恍若置

  身蓬莱仙岛。他忍不住对芥航说:“弟子有一事不明,请法师赐示。”

  “居士有何不解之事?”芥航慈祥地问。

  “弟子早有皈依我佛之心,但又抛不开尘务。请问法师,弟子是了却尘务,再皈我佛,

  还是抛却尘务,即皈我佛呢?”

  “尘务未了,凡心不净,即便皈依,亦难成正果。以老衲之见,居士不如了却尘务之

  后,再皈佛门,日后一定可成正果。”芥航平静地回答。

  彭玉麟点点头,似有所悟。曾国藩想:老法师之言合情合理,也正合自己之心;倘若劝

  他即刻皈依佛门的话,我靠谁来整顿水师?他对这位同乡高僧忽生感激之情了,便也问道:

  “弟子生性褊激,容不得半点邪恶,生平好为掀天揭地之想,虽亦有些小成,但不顺心事居

  多。请问法师,弟子应奉何法持身?”

  “阿弥陀佛!”芥航正色道,“居士嫉恶如仇,正是佛性的表现。去恶即是为善,除暴

  方能安良。佛法讲大慈大悲,并不宽容残杀众生之妖魔。不过,老衲看居士一生鼎盛之期已

  过,眉宇间阳刚劲气已趋衰退,有生之年难再有大作为了。故老衲奉劝居士一句直言:今后

  总要从波平浪静处安身,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为好。”

  曾国藩听了,默不作声。

  芥航又说:“老衲观居士气概,有我佛普渡众生之志,但我佛如此宏愿,亦非一蹴而

  就,要靠世世代代众比丘、比丘尼弘扬佛法,晓谕众生,方可使世界脱离苦海,同登乐土。

  方今尘世妖孽猖獗,正气不张,在此污泥浊水之中,居士能有成功,亦属大不易。天下事,

  岂能由我一人做完?愿居士能理解老衲之心,方不致被适才直言所烦恼。”

  曾国藩听这几句话大有道理,遂转忧为喜,合十谢道:“法师之言,大开弟子胸襟,弟

  子当谨记不忘。”

  彭玉麟见法师果然智慧圆通,道行高深,又请教道:“请问法师,这世界近些年内可有

  承平之日复来?”

  芥航摇了摇头,说:“道光末造,蚩尤作乱,天遣应龙,降妖服魔。今蚩尤虽灭,然纲

  纪大乱,世道大坏,人心大变,此决非一应龙所能了耳。天下承平,短期内不可复见,至少

  老衲看不到了。”

  曾国藩虽觉悲哀,但不能不佩服法师非凡的眼力。他想。

  这样一个年近百岁,身历五朝,又深明佛理,冷静睿智的老和尚,大概人世间的一切疑

  难,他都可以有办法解决。他目前正为水师的事着难,虽蒙圣旨宽容,长江水师暂时保留下

  来了,但今后战事稍一减少,就有可能再下令撤销。能有一个什么妥善的办法,将它长久地

  保留下来就好了。那样,既可以成为自己终生的“护身坎肩”,又可以作为湘军的代表长存

  于世。在这一点上,他颇为类似历史上那些开基创业的帝王,想把自己亲手创造的业绩千秋

  万代地传下去。如何发问呢?明说不宜,转弯子说又怕讲不清。想了好久,想不出好办法,

  不如干脆打土语算了:“弟子有一为难之事,恳请法师莫嫌俗陋,帮弟子解开难题。”

  “居士有何难事,不妨说与老衲听听。”芥航停止数念珠,聚精会神地听曾国藩发问。

  “弟子老家所在地,前向风气极坏,白日抢劫、半夜行盗之事甚多。弟子遂在家中喂养

  了三十条狗,用来防守家门。现在安静多了,守门狗无事可作,便欺负邻里鸡鸭,弄得四邻

  不安。请问法师,弟子应如何处置这些狗?”

  芥航听罢,嘴角边浮起一缕极淡的冷笑,说:“居士可三宰其二。”

  曾国藩点点头,又问:“弟子本意想全部宰掉,可否?”

  “不可!”芥航断然回答,眼睛里射出两道与龙钟老态极不相称的光芒来,“狗多坏

  事,无狗亦坏事。居士此举当慎重。”

  曾国藩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十分赞同法师的高论。他叹了一口气,说:“然则弟子亦感

  为难,一家豢养十条看门狗,岂不多哉?”

  芥航笑而不答,吩咐小沙弥添烛加灯,并对知客说:“取镇寺之宝来,请二位居士欣

  赏。”

  曾、彭一听定慧寺还有镇寺之宝,甚觉意外,心想:这或许是前代帝王所赐的金玉菩

  萨,或许是从天竺国取来的贝叶真经之类的东西。

  稍顷,知客僧捧着一个用青布包的条形物件进来。芥航亲手打开青布,露出黑漆木匣。

  他从身上掏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来,将木匣上的铜锁打开,里面平放着两卷发黄了的纸。

  芥航拿出一幅递给曾国藩,又拿出一幅递给彭玉麟,说:“二位居士请展开看一看。”

  曾、彭怀着庄严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不觉惊了。这纸上既不是写的佛经,亦

  不是绘的佛像,一卷是明代杨继盛上的反对与俺答开放马市之疏,另一卷也是杨继盛的奏疏

  ——参劾严嵩。清代读书人,几乎无人不崇敬杨继盛,也无人没有读过他的这两篇正气凛然

  的奏疏。但所有人都是从史书上读到的第二手材料,谁都无幸一睹这两篇名奏的原件。

  曾国藩那年在翰林院奉旨清查明代旧档案,曾很留心这两件奏疏,可惜没见到。今夜在

  这个荒凉的岛山寺庙里见到它,正应得上一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

  感到很奇怪,问芥航:“敢问法师,杨忠愍公的这两篇奏疏,是真迹吗?”

  “不是真迹,何能称之为镇寺之宝?”芥航微笑道。

  彭玉麟也惊讶不已,说:“弟子少时最好读忠愍公参权奸严嵩疏。‘盖嵩好利,天下皆

  尚贪;嵩好谀,天下皆尚谄。源之弗洁,流何以澄?是敝天下之风俗,大罪十也。’每读至

  此,常击节抚叹。然世人皆说,忠愍公此两疏早已不存于世,何以能存于宝刹呢?”

  “二位居士且莫惊诧,容老衲慢慢说来。”芥航法师两只布满鱼尾纹的眼睛里再次射出

  光芒来,曾国藩突然觉悟到,这高僧原来并非超凡脱俗,他的胸中充溢着与世人一样的善善

  恶恶的情感,只不过这种情感因他八十年的修行而深深地埋了下去。

  芥航法师深情地回忆:“杨忠愍上参劾严嵩疏后,蒙冤下诏狱,自知此番没有出狱的可

  能了,便暗中打发人叫他的独生子伯远赶快离家出逃。伯远公逃至扬州时,闻父亲被严嵩杀

  害在菜市口,悲愤填膺,立志报仇。他素知严嵩心肠歹毒,决不会放过他,海捕文书立即就

  会下到全国各地,自己将插翅难逃。这天夜里,伯远公雇了一只小船从江北划过来,一直划

  到焦山边,悄悄地上了岸。他径直来到定慧寺——当时叫作焦山寺,找到了住持宏济法师,

  表示愿意皈依佛门。宏济法师见伯远公一表堂堂,知非常人,便收留了他,给他取个法名叫

  心一。就这样,伯远公逃脱了天罗地网般的搜索。十年后,嘉靖皇帝惩办奸相严嵩父子,天

  下额手称庆,伯远公这才向宏济法师说出了自己的身分。宏济法师劝他脱去袈裟,还俗进

  京,继承父业,为天下苍生做点有益的事。伯远公先是不肯。宏济长老正色道:‘佛家最高

  宗旨,在使众生脱离苦海,不重在一身修行。所谓众生超脱我超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普

  通百姓,无力为众生办事,故投我佛门。我佛慈悲,收一人即渡一人。你乃大忠臣之后,万

  民景仰,遇此君主贤明之际,何不承父志济天下苍生,而在此作一身之修行,岂不愧对乃父

  忠魂?亦不合我佛之本意。’伯远公被说服了,含泪离开焦山寺。回京后,嘉靖皇帝将忠愍

  公生前所任的兵部员外郎一职赏给了他,并赐还互市、劾严两篇名疏。伯远公一则报焦山寺

  救命之恩,二则也怕父亲的这两篇奏疏日后湮灭,遂将它用木匣装起来,送给宏济长老,请

  焦山寺代为保管。宏济法师将它定为镇寺之宝。从此便一代代传了下来,一直传到老衲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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