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攻取 .._54_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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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攻取 .._54

  “下官过去一直在京中供职,前几年调到盛京,除开京城到留都这段路外,其他各处都

  没去过。久闻武昌名胜甚多,只是无缘一览。”

  “这下好了,待战事平息后,学生亲陪部郎去登龟蛇二山,凭吊陈友谅墓、孔明灯,看

  看古琴台、归元寺。”

  德音杭布大喜:“是啊,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武昌自古便是九省通衢之

  地,好看的地方多啦。只是不敢劳动大人陪同,待下官一人慢慢寻访。”

  “部郎高雅,学问优长,实为难得。”

  “惭愧,要说读书作诗文,下官只可谓平平而已。只是平生有一大爱好,便是收藏字画

  碑版,可惜战火纷乱,旅途不靖,不曾带来,异日到了京师,再请大人观赏。”

  曾国藩想起自己竹箱里正藏着一幅字,便笑着说:“国藩亦好此类东西,只是没有力量

  广为收集。现身旁只有一幅山谷真迹,不知部郎有兴趣一看否?”

  德音杭布立即兴奋起来,说:“下官能在此地看到山谷真迹,真是幸事。”

  曾国藩本想要王荆七去卧室取来,突然想起郭子仪当年洞开居室,让朝廷使者自由进出

  的故事,便说:“部郎若不嫌国藩卧室龌龊,便一同进去如何?”

  “大人起居间,下官怎好随便进去。”

  “部郎乃天潢贵胄,若肯光临,真使陋室生辉。”

  德音杭布虽是满人,但与爱新觉罗氏并无血缘关系,听此出格之颂,他乐得心花怒放,

  连忙说:“难得大人如此破格款待,下官真受宠若惊了。”

  曾国藩领着德音杭布进了卧室。门一打开,简直令德音杭布不敢相信,这便是前礼部侍

  郎、现二万湘勇统帅的居室!

  只见屋内除一张床、一张书案、两条木凳、三只大竹箱外,再无别物。床上蚊帐陈旧黑

  黄,低矮窄小,仅可容身。床上只铺着一张半旧草席,草席上垒着一床蓝底印花棉被,被上

  放着一件打了三四个补钉的天青哈拉呢马甲。屋里唯一饰物,便是墙上挂的当年唐鉴所赠

  “不做圣贤,便为禽兽”的条幅。德音杭布自幼出入官绅王侯之门,所见的哪一家不是纸醉

  金迷,满堂光辉!虽是战争之中,但原巡抚衙门里一应器具都在,尽可搬来,也不须如此寒

  伧。早在京城,就听说过曾国藩生性节俭的话,果然名不虚传。德音杭布感慨地说:“大人

  自奉也太俭朴了。”

  曾国藩不以为然地说:“学生出身寒素,多年节俭成习,况军旅之中,更不能铺张。”

  说着自己打开竹箱。德音杭布见竹箱里黑黄黑黄的,又笑着说:“大人这几只竹箱真是地道

  的湖南物品,在北方可是见不到。”

  “在我们湖南,家家都用这种竹箱盛东西,既便宜又耐用。不怕部郎见笑,这几只竹

  箱,还是先祖星冈公手上制的,距今有四十余年了。”

  德音杭布心中又是一叹。竹箱里半边摆着一叠旧衣服,半边放着些书纸杂物,并无一件

  珍奇可玩的东西。曾国藩慢慢搬开书,从箱底拿出一个油纸包好的卷筒来。打开油纸,是一

  幅装裱好的字画。德音杭布看上面写的是一首七绝:“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

  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诗后面有一行小字:“崇宁元年春山谷雨中登岳阳楼

  望君山”。德音杭布眼睛一亮,说:“这的确是山谷老人的真迹,这两个‘山’字写得有多

  传神,正是山谷晚年妙笔。实在是难得的珍品。这幅字,大人从何处得来?”

  “那年我偶游琉璃厂,从一个流落京师的外省人手里购得。那人自称是山谷后裔,因贫

  病不得已出卖祖上遗物。”

  “花了多少银子?”

  “他开口一百两。我哪里拿得出这多,但我那时正迷恋山谷书法,便和他讨价还价,最

  后忍痛以六十两买来了。”

  “便宜,便宜!要是现在,二百两也买不到。”

  德音杭布拿起字画,对着窗棂细看,心中捉摸着如何要过来才好。过了一会,德音杭布

  说:“大人,我在京师听朋友们说,大人写得一手好柳体字。”

  曾国藩微笑着说:“哪里算得好,不过我早年的确有心摹过柳诚悬的字,后来转向黄山

  谷,近来又颇喜李北海了。结果是一种字也没写好。学生生性浮躁,成不了事。”

  德音杭布恭维说:“这正是大人的高明处。老杜说转益多师是吾师,集各家之长,乃能

  自成一体。改日有暇,下官还想请大人赐字一幅,好使蓬荜增辉。”

  “部郎过奖,部郎看得起,学生自当向部郎请教。”

  “下官最好赵文敏的书法。听人说,赵字集古今南北之大成。下官愚陋,不识两派之分

  究竟在何处,敢请大人指拨。”

  曾国藩弄不清德音杭布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考问自己,稍为思索一下,说:“所

  谓南派北派者,大抵指其神而言。赵文敏的确集古今之大成,于初唐四家内,师虞永兴而参

  以钟绍京,以此上窥二王,下法山谷,此一径也;于中唐师李北海,面参以颜鲁公、徐季海

  之沉着,此一径也;于晚唐师苏灵芝,此又一径。由虞永兴以溯二王錱及晋六朝诸贤,此即

  世所谓南派。由李北海以溯欧、褚及魏、北齐诸贤,世所谓北派。以余之愚见,南派以神韵

  胜,北派以魄力胜。宋四家,苏、黄近于南派;米、蔡近于北派。赵孟?欲合二派为一。部

  郎喜赵文敏,看来部郎书法,既有南派之神韵,又有北派之魄力了。”

  德音杭布心里甚是高兴,说:“大人过奖了。下官不过初学字,哪里就谈得上兼南北派

  之长。不过,今日听大人之言,以神韵和魄力来为南北书派作分野,真是大启茅塞。大人学

  问,下官万不及一也。常听人说,张得天、何义门、刘石庵为国朝书法大家,不知大人如何

  看待?”

  曾国藩说:“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如羲、

  献、欧、虞、颜、柳,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

  义门虽号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至于刘石庵,则貌异神亦异,窃以为本朝书法之大

  家,只刘石庵配得上。”

  德音杭布见曾国藩说得兴致很浓,知火候已到,遂又拿起桌上的山谷字迹,看来看去,

  以一种爱不释手的神态说:“下官家中藏着几幅苏轼、米芾、蔡京的真迹,只有山谷的字,

  一幅也没觅到。”

  曾国藩明白他的用意,立即接话:“这幅字就送给部郎吧!”

  “大人珍藏多年的东西,下官怎能守爱。”

  曾国藩心里冷笑,嘴里却很诚恳地说:“苏、黄、米、蔡,在部郎处是三缺一,在学生

  处是一缺三,自来少的归多的,这有什么话说!何况古玩字画,究竟比不得金银珠宝。在识

  者眼中有连城之价,在不识者眼中无异废物。部郎热心收藏字画,真乃高雅之士。山谷这幅

  字存于部郎家,也甚相宜。再说兵火无情,万一我这竹箱被烧被丢,连累了这幅字,岂不可

  惜。”

  说罢,亲手将这幅字卷好送给德音杭布。德音杭布颇为感动地说:“大人厚赐,下官却

  之不恭,来日方便,下官便托人送到京师,定为山谷老人妥藏这一珍品。”

  这天深夜,三乐书屋里,曾国藩和刘蓉在悄悄说话。曾国藩说:“一个堂堂满郎中,不

  在盛京享福,却要跑到我这儿受苦,岂不怪哉。”

  刘蓉沉默良久,说:“此人怕不是来赞襄军务的,我看是来监视湘勇的。”

  曾国藩点点头,说:“我也有这种怀疑,所以今天给他灌了不少米汤。”

  “此人德性如何?”

  “是个标准的八旗子弟:心眼多,摆阔,贪财,好享受,无真才实学。”

  曾国藩又把送黄庭坚字的事说了一遍。刘蓉说:“可惜。一件稀世之物落入俗人手里,

  山谷有知,九泉当为之下泪。”

  曾国藩笑道:“那是一件赝品。”

  “此话怎讲?”刘蓉惊问。

  曾国藩说:“这幅字是我的一个学生送我的,他说是他的朋友临摹的,其人有乱真之

  技。这幅山谷字临摹之妙,令我叹为观止,便一直带在身边,想不到今日做了一份厚礼。”

  刘蓉乐道:“你的学生有这样的朋友,以后也给我临摹一幅。”

  曾国藩笑了笑,未作答复。过一会,又说:“我原本想过几天自己陪他到各处去看看,

  后来又觉得不妥。这种人,自以为出身高贵,长期厕身于显赫之中,本来就目空一切,倘若

  真的奉有密令,更加不可一世。我如陪他,他会以为我巴结他,尾巴更会翘到天上去。我有

  意压压他的气焰,暂凉几天。你去陪陪他,也借此观察一下,套套他的话,以便心中有

  数。”

  刘蓉说:“这话不错,但这种人也得罪不得。他不是鲍起豹、清德那样的人。我看,过

  几天还得给他派个仆人,好好服侍他。”

  说完,向曾国藩诡谲地一笑。曾国藩明白刘蓉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说:“还是小亮

  想得周到,明天就给他派一个可靠的仆人。”

  七明知青麟将要走向刑场,曾国藩却满面笑容地说:我将为兄台置酒饯行

  曾国藩一面委派塔齐布、李元度在城内搜捕残留的太平军,整顿三镇秩序;一面派胡林

  翼、罗泽南带勇到孝感、天门、沔阳一带围剿驻扎在那里的西征军,以便安定湖北,并起拱

  卫武汉的作用。他计划把湖北稳定之后,再出师江宁。

  谢恩折拜发后的第十天中午,亲兵报“折差到”。曾国藩好生奇怪:这会子又有什么谕

  旨呢?对谢恩折的批复,再快也得过三四天才到武昌。曾国藩跪在香案前,聆听上谕:曾国

  藩着赏给兵部侍郎衔,办理军务,毋庸署理湖北巡抚。陶恩培着补授湖北巡抚,未到任之

  前,湖北巡抚着杨霈兼署。曾国藩、塔齐布立即整师东下,不得延误。

  曾国藩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任命署理湖北巡抚后十天的第二道上谕!他谢恩后,怏怏

  回到卧室,百思不解。倘若是皇上在接到辞谢奏折后再下这道上谕,也还可以说得过去。

  上次辞署抚折是九月十三日拜发的,兵部火票上清楚说明九月十二日内阁奉上谕。这分

  明不是圣衷对辞谢的接受,而是对前命的否定。更使曾国藩不舒服的是,湖北巡抚一职,居

  然由毫不相干的陶恩培来补授。这个对头平白无故地,半年之间两获迁升,湘勇流血奋战夺

  得的城池,竟然由他来主宰,真正应了湘乡的一句老话:牛犁田,马吃谷,别人生儿他享

  福。什么人来湖北当巡抚都可以,唯独这个陶恩培,曾国藩怎么也不能接受。他心里气愤不

  过,加之几天来接连熬夜,竟然病倒了。

  曾国藩刚和衣躺下,德音杭布便走进屋来。

  “涤生兄,哪里不舒服呀?”早两天,为着表示亲昵,曾国藩称德音杭布为“泉石

  兄”,也要他叫自己“涤生”。“他从哪里嗅到了气味?”曾国藩厌恶地想,随即从床上坐

  起来,笑道:“泉石兄,请坐。弟偶得采薪之忧,何劳仁兄过访。”

  “听说刚才来了谕旨,仁兄官复原职,弟特来恭贺。”

  “刚送走折差,他就什么都知道了。谁先告诉了他,待会儿要严查。”曾国藩心里想,

  嘴上却说:“皇上厚恩,国藩无以报答。”顺手把上谕递给德音杭布。德音杭布浏览一下,

  随口问:“仁兄拟何时整师东进?”

  “十天后出兵。”曾国藩答得干脆。

  “罗泽南、胡林翼远在天门、沔阳,能赶得到吗?”

  “速发急令召回,可以赶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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