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第三部--黑雨_289_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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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第三部--黑雨_289

  十二遗嘱念完后,黑雨倾盆而下

  曾国华的死耗给即将油尽灯干的曾国藩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陈广敷的直率批评,又

  造成他心灵深处新的痛苦。他反反复复念叨着“小节”“大义”四个字,将它们翻来复去地

  作了多次比较,他最终还是不能接受广敷的批评。即使从国家兆民的大义出发,他也觉得不

  能做赵匡胤式的人物。

  当时,湘军近二十万,又挟攻克金陵的声威,作为最高统帅,在众多贴心将领的请求

  下,他的心只要稍稍动一下,陈桥兵变的事就会重演,黄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接

  踵而来的,必然是更加残酷的流血搏斗,更加旷日持久的兵刃相争。说不定只要他在东南登

  基,立即就会有人在西北称王,在中原称帝,整个中国大地就从此更无一块安宁之土,亿万

  百姓更无喘息之日。劫后余生的百姓第一需要的便是和平。

  为了改朝换代,再次把他们推入战乱兵火之中,不正是对他们犯下滔天之罪吗?千秋史

  册,将又会如何评价这件事呢?这一点,广敷先生却没有想到。怕不成功声名全毁的怯弱之

  心固然有,不忍背叛皇家的忠贞之心诚然很重,而一个孔孟信徒对天下苍生的责任感,也不

  能说完全没有。

  至于中兴大业,他的确感到失望,由自己来做陶铸世风的夔、皋、周公,今生是不可能

  了,但他还是抱有一线希望。

  这希望寄托在容闳正在操办的幼童出洋一事上。他认为,只要有一大批掌握泰西先进技

  术的人才,在中国广建工厂,制造船炮机器,大清朝今后仍然是可以强盛的。

  曾国藩这样想过后,心里坦然多了,令他难受的,倒是六弟的形象这些日子来常常出现

  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驱之不散。特别是那天深夜,贞干把温甫从破窑里带到他的面前,

  当他冷冷地看着温甫,要温甫到庐山去隐居,一辈子不要出来时,温甫那惊恐的面容,那绝

  望的眼光,深深地尖利地刺痛了他的心,扰乱了他的神智。

  “是我毁了他!”这些天来,曾国藩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这样谴责自己,诅咒自己。他觉

  得自己死后将无颜见父母,见叔父,更无颜见温甫。曾国藩很觉奇怪,十三年前的他怎么会

  如此残忍绝情,会如此将名望事业看得重于一切。其实,只须一纸奏章,将温甫未死侥幸逃

  出的事实禀明就行了,“满门忠义”的匾取下来又有何妨呢?自己也不是存心欺君的呀!再

  说,温甫活着回来,难道就不是忠义吗?当时如果冒着被皇上责备的风险,将温甫留下,他

  何至于活生生地有家不能归,有妻儿不能团聚,青灯黄卷守古观,客死异乡成野鬼!说不定

  他也会封侯封伯,插花翎,披黄马褂,荣荣耀耀,风风光光。不能再对不起胞弟了!他把九

  弟唤到病榻边,沉痛地说:“过些日子你到庐山去,把温甫的遗骸挖出来,在黄叶观火化,

  把骨灰妥善装好。我死之后,你把温甫的骨灰盒放在我的头边,我要和他永远相伴左右。”

  曾国荃含泪点了点头。

  过两天,精神略觉好一点,他挣扎着下床,在庭院里散散步。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

  子告诉夫人,墓地已最后定在善化坪塘。并风趣地说,谁先去,谁就负责看守那颗宝珠,莫

  让别人抢去了,待后来的一到就合冢,前面只立一块碑。又长久地抚摸着夫人的手,约定来

  生再结美眷。那时,他一定老老实实地呆在翰林院,天天厮守着她,做一个画眉的张敞,接

  案的梁鸿。说得夫人微笑着,心里又甜又苦。

  他又记起左宗棠嘱托的事情还没办。他很感激左宗棠对自己的真心信赖和恰如其分的赞

  誉。多年来,曾国藩的耳朵里已听腻了门生幕僚下属的颂扬。他们把他比作方叔、召叔、诸

  葛亮、房玄龄,比作郭子仪、李光弼、李泌、裴度、王阳明,比作韩愈、欧阳修、柳宗元,

  甚至还有人将前贤的长处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说他德近孔孟,文如韩欧,武比郭李,勋过

  裴王,是一代完人,后世楷模,不仅大清朝找不出第二个,就是古代也少有几人可以比得

  上。这些颂扬,他只是听然后哂之。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德行不能望孔孟之项背,勋业也不足以跟裴王相比,用兵打

  仗其实是外行,不仅不能比郭李,就连塔罗彭杨都不及。至于他最为自信的诗文,冷静地检

  讨一下,也没有几篇可以传得下去的。后世文人永远记得韩欧,不一定能记得还有一个曾国

  藩。他自己认为,二十年来,所以能成就一番事业,一靠对皇上的忠心,二靠别人的襄助。

  倘若没有众多杰出的军事人才的辅佐,他一介文弱书生,凭什么以武功名世?那些人,绝大

  部分是他或识之于风尘,或拔之于微末,或破格委之以重任,用之任之,不猜不疑,让他们

  大胆地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具。他有时私下里也曾很得意地想过,人世间有大大小小数不清

  的才能,识人用人是一切才能中的最大才能,自己能清醒地看到这一点,并运用得自如,的

  确是一桩幸事。

  现在,左宗棠以丰伟之功绩,处崇隆之地位,又兼目空一切之个性,加上不睦八年之特

  殊关系,从遥远的西北战场给他寄来情意真切的信,用“知人之明、谋国之忠”来概括自己

  一生的优长,又用“自愧不如”来加以衬垫,的确是不偏不倚,不吹不捧,恰中肯綮,入木

  三分。他对左宗棠,能不钦佩感激吗?这八个字,他自认为可以受之无愧,也必定会得到当

  世的公认,后人的重视。不要说刘松山是自己派到西北援左的大将,就凭左宗棠这八个字,

  他也要不负老友所托,带病为刘松山写一篇文意俱佳的墓志铭。

  他回忆着刘松山从一个毛头小伙子来长沙投团练的情景,回忆着湘勇裁撤之后,刘作为

  后期重要将领所起的作用,想象着在金积堡战役冒矢冲锋,终于马革裹尸的悲壮场面。一时

  间,又从刘松山想到彭毓橘,从彭毓橘想到满弟贞干,想到罗泽南,想到江忠源,他心旌摇

  动,情不能自已。墨汁磨好了又干,干了又磨,大半天,仅只写得三百余字。他干脆搁笔,

  待过几天心绪平静下来再写。略歇一会,他拿出前些日子写好的那张条幅来。

  这是写给纪泽、纪鸿的。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想着要给两个儿子留下点永久性的东西。

  通常的父母都为儿女留下金银田地,曾国藩不以为然。他对子弟们说,子孙贤,没有先人的

  遗产也有饭吃;子孙不肖,再多的家业也会败掉,而过多的钱财又恰好助长了纨袴习气。也

  有的父母为儿女留下几件珍宝,平时作为簪缨之族的象征,急难时可以变卖换钱。曾国藩自

  己从未积蓄过珍宝,除那尊玉寿星外,他的几件珍贵的物品,都是三朝皇帝所赏赐的衣料、

  佩饰,但他不愿将它们送给纪泽、纪鸿,他已捐给家庙,作为五兄弟的共同财产留给后世。

  曾国藩认为真正的珍宝,还不是皇上的赐物,而是使子孙后代知道哪些是经过千百年来

  的考验,证明是应当遵循的家教;子孙奉行这些家教,就可以成才成器,家族就可以长盛不

  衰。他认真地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把要对儿子所说的千言万语归纳为四条,并把它端

  端正正地写下来,要儿子们悬挂于中堂,每天朗诵一遍,恪遵不易,并一代一代传下去。现

  在,他把这四条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改了两个字,自己觉得满意了,于是郑重其事地卷起

  来。

  二月初四日,一大早曾国藩就醒过来了。这天是他一生中的悲痛日子之一。十五年前的

  二月初四日,他的父亲去世了。今天,他像每年的这天一样,早早地起来,想在父亲的牌位

  面前磕三个头,但病躯已不容许他下跪了,只得改成低头默哀。站了一会,他也觉得难以支

  持,便匆匆结束祭奠仪式,叫人搀扶着来到签押房。他先握起笔来,颤颤抖抖地记下昨天的

  日记,然后开始办理公事。

  桌上堆放着一大叠公文,正中摆着几份等候接见的名刺。

  他把名刺拿过来,一一看了看。这些名刺中有路过江宁的朝廷钦差,有奉调离开两江的

  高级官员,有专来江宁禀告公事的下级僚属,也有纯来见见面聊聊天的旧雨新知。因为精神

  不佳,那些纯粹的官场应酬、毫无目的的闲聊,他一概婉谢,谈正事的也只得向后推几天。

  打开公文卷,随手批了几份后,看见了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报来的关于扩建铁厂的禀报,

  他对此很感兴趣。阅完全文后,立即批了四个字:“同意所请。”他想,这是件很大的事,

  还应该向朝廷奏报才是,遂又添了几个字:“等候皇太后、皇上谕旨。”

  这时巡捕进来,抱着一大叠信,向曾国藩禀告这些信是谁寄来的,来自何方。

  “大人,这封是容闳从广东香山寄来的。”

  “快打开,念给我听。”一听说是容闳的,曾国藩顿生精神。

  巡捕念着念着,曾国藩笑容渐露。容闳信上说,他已物色了近百名十五六岁的幼童,都

  资质聪颖,心地纯正,出身清白之家,拟通过考核后,从中录取四十名,作为第一批派出

  者;已和美国朋友商定好了,这批幼童都到美国去,大部分学天文、算学、制造之术,少部

  分专攻欧美医学、法律。容闳满怀信心地说,他们都将会成为大清国中兴的栋梁之材。他还

  特为提到一个名叫詹天佑的少年,称赞这孩子是个天资非凡的英才。

  曾国藩对容闳措办的这一切十分满意。他微闭双目,浮想连翩。眼前仿佛出现汪洋大

  海,一艘大轮船上,容闳带着四十名天真活泼的幼童,站在甲板上,向他挥手告别。水波晃

  荡,海轮越驶越远。另一艘从天边开过来,渐渐靠近,容闳回来了,四十名幼童都已长大成

  人,胸前佩戴着光彩夺目的各色勋章。曾国藩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

  “甲三,扶我到西花园去看看斑竹。”早起祭奠父亲时的哀戚已经过去,徐图自强的美

  梦带给他以喜悦,见纪泽进来,他才发现大腿有点发胀,想到户外去走动走动。

  天空堆积着乌云,虽是午后,却如同黄昏。江宁的仲春,气候通常还是冷的,今天更显

  得有点寒气逼人。

  “父亲,外面冷,我扶着你老到花厅里走走吧!”纪泽劝阻道。

  “好几天没有到竹林去了,想看看,你给我件披风吧!”

  曾纪泽找了件旧披风披在父亲的肩上,搀扶着他踱出签押房,向西花园走去。冷风吹在

  脸上,曾国藩不觉得冷,反倒感到一丝湿润。“毕竟是春天的风,到底和冬天不一样。”他

  心里想。

  “甲三,下个月你还是回户部去当差。”

  “是。”儿子答应着。前年,曾纪泽以荫生资格应考,被取中分发户部陕西司,不久又

  升为员外郎,年前因父亲旧病加剧,特地由京师来江宁省视。

  “京官清闲,若不思上进,最是容易混。有无出息,全看各人了。英文还常温习吗?”

  “每天都坚持读一个时辰的英文书,读书报已不感到吃力了,只是说话不甚流畅。”曾

  纪泽兄弟跟着英国教师亚尔泰学英文已有三四年了,进步不算慢。

  “科一前几年爱读兵书。我对他说,打仗是件最害人的事,造孽,我曾家后世再也不要

  出带兵打仗的人了。从那以后,他不读兵书了。近来又迷上祖冲之的圆周推算,弄得茶饭不

  思。学术数是好事,有实用,只是他体质不好,你要劝劝他,不要太用功了。”

  “他前天很得意地对我说,他已推到小数点后一百位,大大超过了祖冲之。”

  “真的吗?”曾国藩笑起来了,“只怕是半途上出了差错,往后的都是白算了。”

  “我也这样笑过他。他说绝对不会错,并自吹走到洋人前面去了。”

  曾国藩很觉安慰。两个儿子虽说不上是治国大才,也还算克家之子。有子如此,应该知

  足了。

  “元七今年七岁了吧!”元七是曾纪鸿的儿子广钧的乳名,曾国藩最喜欢这个长孙。

  “这孩子很聪明,今后或许有出息。你这个做大伯的,还要多点拨指引。元十也长得清秀,

  现在不哭闹了吧!”

  元十就是两个多月前过继给纪泽的广铨。他刚离开母亲时,对大伯妈认生,成天哭喊。

  “现在好些了。”纪泽回答。

  “慢慢就亲了。”曾国藩说,“我看那孩子是个福气相,今后会带出一路弟弟来的。”

  对于盼子成疾的曾纪泽来说,这是一句极好的宽慰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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