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第三部--黑雨_243_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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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第三部--黑雨_243

  十委曲求全

  “老中堂,法国公使罗淑亚、英国公使威妥玛联名来了一份照会。”这天午后,崇厚持

  着一个硕大的信套,坐一辆装饰豪华的轻便马车来到文庙。这些天来,崇厚每日必来一次,

  每次都要大谈洋人如何在秘密调兵遣将、准备报复的事,使得曾国藩又厌恶又担心,整天如

  坐针毡。曾国藩打开大信套,一张厚实光亮的白道林纸飘了下来。拿起一看傻了眼:一行行

  洋文赫然出现在他微弱的目光前。他饱读中国诗书,却不识一个洋文字母。正是痛感于此,

  前几年他重金聘请一个懂中文的英国人教纪泽、纪鸿读英文法文,所幸两个儿子都学得很不

  错,尤其是纪鸿天资更高,现在已能流利地与洋人谈话了。可惜,他们没来天津。

  “老中堂,晚辈已叫人用汉文翻译了。”崇厚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曾国藩见那上面

  写着:

  法兰西帝国公使罗淑亚、大英帝国公使威妥玛,致清国大学士、直隶总督曾:

  为照会事。上月贵国天津莠民由迷拐人口、挖眼剖心无稽传闻而酿成血腥暴乱,我法兰

  西帝国,大英帝国蒙受惨重损失,举国为之震怒,陆海两军向皇帝、女王陛下宣誓:不报此

  仇,誓不为军人。法兰西帝国海雄号、骑士号、霸王号炮舰,早已集结在大沽,之所以未挺

  进天津者,盖有所待也。时至今日,一个多月已过去,贵大学士来津亦达两旬,贵国所作所

  为,实令我等遗憾至极。罗淑亚公使代表法兰西帝国所提出的四项要求,未见一项作明确答

  复。为此,我等受皇帝、女王陛下之命,特向贵大学士严正提出:贵国必须赔偿损失费五十

  万两白银,所有凶手立即正法。天津道员周家勋、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实系暴乱之主使

  者,乃罪魁祸首,不杀不足以平我法英两国之民愤,不足以慰无辜死难教士、贞女之灵魂。

  为此,特敦促贵大学士在十日内斩杀三员之头以表诚意。另,贵国总兵陈国瑞亦为指挥莠民

  作乱之头领,陈国瑞应以命相抵。

  法兰西帝国第三舰队目前已航至红海,它配有当世最精良之炮火,大英帝国驻加尔各答

  的第五舰队亦已启航。两舰队十天后将相会于大沽。贵大学士若不照办,到时两帝国舰队将

  炸平天津,轰倒紫禁城。一切后果将由贵大学士承担,匆谓言之不预也!特此正告。

  “岂有此理!”曾国藩忿然作色,将照会往地上一甩。这种毫无遮掩的无耻恫吓,这种

  主子指使奴才式的命令口气,这种出格的无理要求,深深地刺激了他的人格,无情地凌辱了

  他的尊严,勃然诱发了他的好胜心。同时,作为汉大学士的领班,奉命处理津案的中国代

  表,他也感到国家的尊严、太后皇上的尊严受到了侮辱。

  “崇侍郎,烦你先去转告罗淑亚、威妥玛,这个照会不能接受,尤其是以天津地方官员

  及陈国瑞抵命一节,简直无理之极。我大清帝国的官员,纵然犯法,该由我太后、皇上处

  置,他们无权提出这种霸道要求,何况地方官只有失职之错,决无抵命之罪。你先去口头转

  达,这两天,本大学士会有正式函件回复。”

  曾国藩突然而发的强硬态度,使崇厚大出意外。他不是早就说过,以委曲求全的宗旨来

  办津案吗?这老头子今天怎么啦,火气这样大?崇厚拾起被曾国藩掷落在地的法英照会,又

  匆匆浏览一遍。语气是生硬了些,但条件也并非不可接受。

  崇厚一心要将津案和平解决。他认为只要不开仗,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多赔点银子算

  什么,又不要自己出!多杀几个人算什么,中国百姓有的是!杀道府也无所谓,直隶等着候

  缺的官员一大串!若一旦打起仗来,他崇厚就脱不了干系。第一,三口通商大臣本负有天津

  地面洋务责任,这一起由洋务引起的战争,他要首当其罪。第二,丰大业最先放枪是在他的

  衙门,他是津案的主要当事人。第三,曾国藩未到天津之前,他是处理津案的最高官员。平

  平静静地度过这个风浪,他向法国道歉回来,依旧可以做他的通商大臣;若兵衅一起,中国

  失败,他重则杀头,轻则充军,此外别无选择,必须说服这个倔硬的老头子。要说服曾国藩

  这样的人,崇厚自有一套办法。

  “老中堂,罗淑亚、威妥玛这个照会,的确太过分了,就是晚辈看了也觉气愤。他们在

  老中堂面前算得什么?老中堂是泰山昆仑,是万里长城,他们有什么资格‘正告’,真是放

  狗屁!”

  崇厚说到这里,完全是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态,曾国藩的火气开始消了一点。他未能免

  俗,他和所有青壮年时立过大功的老人一样,这两年来,越来越爱听恭维话、奉承话,全然

  不记得十年前对左宗棠喜听出格颂扬毛病的批评了。

  “不过,老中堂,他们是有所依仗呀!”崇厚换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依仗的

  是炮舰,是世界第一流的武器。

  我的衙门里有好几个法国英国佬,我暗地问过他们。法国佬说他们的第三舰队有十艘兵

  舰,全部装的是六十四磅重炮,并可一次装十个连发,任什么坚固的石城都不可挡住。炮兵

  的盔甲全由精钢制造,一般铁子都不能穿过,更何况刀枪了。英国佬说,驻在加尔各答的舰

  队是英国远东王牌舰队,曾经征服过世界三十几个国家,舰队司令是英国第一号杀人不眨眼

  的魔王。他们说,这两支舰队只要开进天津港一放炮,不到一个时辰,天津就会变成一片废

  墟,五十万天津百姓将化为一堆枯骨,京师将再次沦为战场,太后、皇上又要仓皇北狩。”

  崇厚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曾国藩。只见刚才怒气冲冲的毅勇侯无力地倒在椅子上,双目

  微闭,数不清的皱纹深深地刻在蜡黄的长脸上,犹如一个处于弥留状态中的病人!他已知这

  几句话,打中了老头子的要害,于是移过身子,对着曾国藩的耳朵轻轻地说:“老中堂,晚

  辈还要禀告您一个不好的消息。”

  “什么事?”曾国藩的左目睁开了,背部离开了椅子。

  “俄国、比利时,美国都已放出风声,他们将全力支持法国、英国的军事行动,要船出

  船,要炮出炮,要人出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三口通商衙门对洋人的信息一向最为灵通,而曾国藩自己根本没有这一套班子,他不得

  不依赖,也不得不相信崇厚所提供的情报。“看来对法国以外的那些国家的安抚,并没有起

  到作用。”曾国藩心想。他的左目又闭上了,重新瘫倒在椅子上,嘴唇动了几下,似要说

  话,但终于没有说出声来。

  崇厚站起来,走到曾国藩的身后,完全以晚辈后生的谦卑态度,弯下腰,轻声说:“老

  中堂,晚辈知道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宁折不弯,宁死不屈。但老中堂今天一身系江山

  社稷之安危,系中国数万万百姓之安危,系皇太后、皇上之安危。己身可折,江山社稷不可

  折;己身可死,中国数万万百姓不可死,己身可辱,太后、皇上不可辱。老中堂,您就来一

  次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吧!”

  崇厚这时已语声哽咽,几乎要掉下眼泪来。曾国藩的思绪乱极了,体力也衰弱极了:

  “崇侍郎,你先回去,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晚上你再来!”

  崇厚走后,曾国藩走进卧室,他按多年养成的习惯,关紧门窗,点上一炷香,开始冷静

  地前前后后地仔细思考。过去他盘腿坐在床上,现在他已无这分体力了。他睡在躺椅上,腹

  部盖一件旧马褂,袅袅升起的轻烟,使他的思绪渐渐宁静。

  来天津二十天,津案的眉目已完全清楚了。发生在天津的这一桩教案,与发生在江西、

  四川、贵州、湖南等地的教案一个样,是中国百姓长期对洋人愤激而成的大变。自从允许洋

  教在内地传播以来,教堂到处滋事。凡教中犯案,教士不问是非,曲庇教民,领事不问曲

  直,一概庇护教士。遇有民教争斗,平民恒屈,教民恒胜,教民势焰愈横,平民愤郁愈甚,

  郁极必发,则聚众而思一逞。天津教案之所以闹得这样大,洋人死得这样多,完全是因为丰

  大业先开枪打死刘杰家人的缘故。从这两方面来看,曲在洋人,理在国人。曾国藩从这个方

  面想了以后,又换了一个角度想。

  其他教案的直接起因,都由于教民的无理,中国人占了理,天津这场教案的情况就复杂

  了。围攻教堂,原因是教堂有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罪行,但此事查来查去都无确证。于情

  于理来说洋人都没有必要这样做,因听信无端谣传而来围攻教堂,理又在哪里呢?丰大业先

  开枪打死人固然有罪,但顶多殴毙他,以命抵命而已,怎能借此打死二十多人,烧国旗、教

  堂,毁领事馆、育婴堂、讲书堂呢?死人中有多半又不是法国人,他们是受害者。更令人气

  沮的是,这中间还有像田老二那样的歹徒。就事论事,到底是曲在洋人,还是曲在国人呢?

  想到这里,曾国藩不觉心寒起来。他离开躺椅,来回活动几下,又坐到书案边的藤椅上继续

  想着。

  尽管这样,洋人毕竟是可恨的。中国人不欢迎他们,讨厌他们的教会,他们为什么要死

  皮赖脸地呆在中国呢?为什么要强行在中国传播他们的教义呢?他们究竟意欲何为:是为了

  掠夺中国的财富,还是要迷惑中国人的良心?清议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我们应该借此机

  会,将一切外国人统统赶出国门,从此以后,不与他们往来,关起门来办自己的事。

  你的船坚,我们不稀罕;你的炮利,我们不需要;你的千里镜看得远,我们自古以来没

  有这东西,也照样行军打仗,善用兵者亦能取胜。清议毕竟代表中国的民情、民气、民风。

  假若他曾国藩这时站在天津,如此振臂一呼,天下人都会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为爱国英雄。

  而如今他却要奉太后、皇上之命,代表中国向洋人低声下气赔不是,驱使工匠去修复百姓怒

  火焚烧的教堂,用隆重的礼节去安葬枪杀中国人的凶手,拿数十万白银去抚恤被人们恨之入

  骨的洋人,杀中国百姓的头去平洋人的怨忿。他曾国藩哪怕功勋再大,地位再高,道理再充

  足,他的举动也是逆民心拂民望,损国格坠君威的,他也会受千夫所指,遭万人唾骂,象张

  邦昌、秦桧那样,作为一个汉奸卖国贼而遗臭万年。

  曾国藩想到这里,浑身颤抖,不能自已。他叹息自己命苦,不料老来遭此大难。如果这

  时仍在两江,或调在除直隶外的任何一省,这种倒楣的事也不会轮到他的头上来。说不定还

  可以讲几句体面话,犹如二十多年前的家信中所写的那样,称赞姚莹斩杀英夷为大快人心之

  事,还送诗给前往福建做官的金竺虔,鼓励他:“海隅氛正恶,看汝斫长鲸。”

  当然,现在也可以急速给太后、皇上上书,历数洋人之罪,力申民气可用,向洋人宣

  战,以自己的声望,说不定太后、皇上也会采纳,但后果会怎样呢?十年前,朝廷与洋人接

  仗,大大小小也打了不下百场,但几乎无一仗占上风,有时候看起来是胜利,旋踵而来的便

  是更大的惨败。三十年前的那次烧鸦片烟的战争,给刚刚进入仕途的曾国藩以深刻的刺激,

  直到今天,他仍然清楚记得。当年道光帝派林则徐到广东去禁烟,又同意他以武力回击英国

  人的武装侵略,但后来仗打败了,道光帝又把责任全部推到林则徐的身上,将他革职充军。

  道光帝号称圣明,颇思有所作为,尚且如此出尔反尔。太后乃妇道人家,皇上为未成年的童

  稚,更不能指望他们承受开仗后的巨大风险。到头来,自己就会变成把国家推进灾难中的罪

  魁祸首,而国家必定也在人力、财力上蒙受着大百倍千倍的损失。

  “大人,大沽口水师总兵送来急报,洋人又开来六艘炮舰,连前次三艘在内共有九艘,

  全部荷枪实弹。”赵烈文心急火燎地推门进来。

  “哪个国家的?”

  “法国的。”

  曾国藩大吃一惊。照会上说,法国的炮舰还在红海,这六艘战舰又是从哪里开过来的

  呢?这些可鄙的洋人,又凶恶又狡诈!

  “你代我写个便笺,告诉水师吕镇,叫他不要惊慌,作好战争准备,我正调集大军前往

  大沽口援助。”

  “好,我就写。”

  “你还代我给省三写封信,叫他立即从张秋出发,前来天津听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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