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毁津 .._225_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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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名毁津 .._225

  众人品了一口茶,似乎觉得的确比城里的茶水好喝些。

  “真是个会享清福的和尚!”望着走远了的灵谷寺住持,曾国藩从内心里发出羡慕。

  “你们说,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你们出来查看孝陵?”很久没有离开督署了,今天到郊外

  走动走动,看了修缮一新的明孝陵,见了爱打诳语却讨人喜欢的和尚,又坐在如此清静的寺

  院里喝着闲茶,曾国藩心里涌出一股多年未有的舒畅感,他笑着问正在专心品茶的年轻幕僚

  们,私下里已经认张、黎、吴、薛为及门弟子了。

  四子面面相觑一阵,不知如何回答。吴汝纶一向活跃,他忍不住答道:“大人是叫我们

  休息一天,到钟山来玩玩。”

  曾国藩笑着摇摇头。黎庶昌想了想说:“我知道了,大人布置我们下旬的作文题目是明

  孝陵论。”

  “不对,应该是以孝治天下论。”薛福成忙纠正。

  曾国藩笑着说:“算了,你们都猜不中,我今天请诸位出来,原是想来个钟山谈文,现

  在做了远通和尚的客人,变成灵谷寺谈文了。”

  吴汝纶拍手笑道:“大人此举太高雅了,今后一定是段文坛佳话。”

  其他三子也都很兴奋。

  “昨天,廉卿送来一篇《北山独游记》,老夫读了很觉有启发。不独文笔洗练,且用意

  高远,真正是一篇好文章。”

  曾国藩从衣袖里掏出张裕钊的作文,递给黎庶昌。“你们每人先读一遍,然后我们就从

  廉卿这篇文章谈起。”

  在黎庶昌等人的时候,曾国藩对张裕钊说:“我曾经说过,足下的文章近于柔,望

  多读扬、韩之文,参以两汉古赋而救其短。这篇游记已不见往昔之柔弱,足下近来大有长

  进。”

  “这都是大人指教的结果。”张裕钊恭敬回答。他生就一副厚重谨悫的模样,加上花白

  的头发,四十三四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是过了五十的人一样。曾国藩最看重的就是他的谨

  厚,知道即使这样着意表扬他,他也不会骄傲,若是对吴汝纶、薛福成,便不能这样称赞了。

  张裕钊的文章不到三百字,片刻光景,三人都浏览了一遍。黎庶昌诚恳地赞扬他写得

  好,吴、薛也说好,但心里并不太服气。

  “作文当以意为主,辞副其意,气举其辞。廉卿这篇游记,好就好在通过登山越岭的记

  叙,阐述了天下辽远之境的获得,只属于不以倦而惑且惧而止者。这正是程朱所讲的格物致

  知。”曾国藩习惯地梳着长须,意味深长地说,“岂只是登山览胜,学问、文章、事业,哪

  样不是这样啊!”

  望着总督大人由一篇小文章生发出如此庄重的人生感叹,不止是张裕钊、黎庶昌,就是

  心高气傲的吴汝纶、薛福成也被感慑了。佛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当年老夫初进京师,侥幸入金马门,然于学问文章,懵然不知。偶闻京师有工为古文

  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郎中姚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遂展司马迁、班固、杜甫、韩

  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诵读,其他六代之能诗文者及李白、苏轼、黄

  庭坚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开始为诗古文。尔来三十年了。”无梁殿里回荡着曾

  国藩的湘乡官话,其音色之宏亮,声调之悦耳,张裕钊等人似乎从没有听到过。“三十年

  来,只要军务政务稍有空暇,老夫便究心古文之道,直到过天命之年,才颇识古人文章门

  径。近来常有将心得写出之意,然握管之时,不克殚精竭思,作成后总不称意。安得屏去万

  事,酣睡旬日,神完意适,然后作文一篇,以摅胸中奇趣。今日与诸位偷得一日之闲,聚会

  于清静无为之地,老夫欲学古之孔孟墨荀当年与门徒讲学的形式,无拘无束地与诸位纵谈为

  文之道如何?”

  这真是太好了!张裕钊等人想:从曾大人学习古文多年了,胸中堆积着许多问题,总没

  有机会一问究竟,难得他今天有这样的雅兴。

  “请问大人,文章以何为最先?”当大家都在紧张思考时,吴汝纶率先提出了第一个问

  题。

  “文章以行气为第一义。”曾国藩以肯定的语气回答,“韩昌黎曰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

  之高下皆宜,老夫平生最爱文章有雄奇瑰伟之气,古人有此气者,以昌黎为第一,子云次

  之。二公之行气,本之天授,后人难以企及,然可揣摹而学之。”

  “请问大人,用字造句,以达到何种境地为最佳?”黎庶昌问。

  “无论古今大家,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

  曾国藩应声而答,略为思考一下,他又作了补充,“世人论文字之说,圆而藻丽者莫如

  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昉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

  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駰、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

  刘向则亦圆,至于司马子长、司马相如、扬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而细读之,

  亦未始不圆,至于韩昌黎,其志意直欲凌驾长卿、子云之上,戛戛独造,力避圆熟,而久读

  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于古人之文,若能从鲍、江、徐、庚四人之圆步步上溯,

  直窥卿、云、马、韩,则无不可读之古文,也无不可通之经史。”

  四子大受启发,一齐点头称是。

  “刚才讲的是句子的圆润,还有遣字的准确传神。古人十分讲究炼字,有许多一字师的

  故事。比如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改‘数’为‘一’。张咏‘独恨

  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楚才改‘恨’为‘幸’。程风衣‘满头白发来偏早,到

  手黄金去已多’,周白民改‘到’作‘信’。这些都是有名的一字师。另外如范文正公《严

  先生祠堂记》‘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李泰伯改‘德’为‘风’。

  苏东坡《富韩公神道碑》‘公之勋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虚己听公,西戎北狄,视公

  进退以为轻重,然一赵济能摇之’,张文潜改‘能’为‘敢’。张虞山‘南楼楚雨三更远,

  春水吴江一夜增’,陈香泉‘斜日一川汧水上,秋峰万点益门西’,王渔洋分别改‘增’为

  ‘生’,改‘峰’为‘山’。改的都是大家名家的字,都改得好。可见即使是大手笔,也有

  个千锤百炼提高的过程,何况一般人呢?除一字师外,还有半字师的故事,你们听说过没

  有?”

  “没有。”四子齐摇头。

  “昔乾隆龚炜,为东海一闺秀改咏菊诗。诗云:‘为爱南山青翠色,东篱别染一枝

  花。’龚炜嫌‘别’字硬,改为‘另’。人称半字师。”

  “大人,当年靖毅公病逝时,唐鹤九送的挽联,大人为他改了两处,大家都说改得极

  好。”张裕钊插话。

  “我改的倒也寻常,其实是唐鹤九的联语写得好。”曾国藩平淡地说。

  “廉卿兄,你把这段掌故说给我们听听吧!”薛福成入幕最晚,不知道这件事。

  张裕钊望着曾国藩请示:“大人,卑职可以说吗?”

  “你说吧!”曾国藩轻轻点了一下头。

  “同治元年十一月,靖毅公染时疫,为国殉职于金陵城下,当时挽联极多,也不乏佳

  者。唐鹤九先生有一联是这样写的:‘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一战成功,挽回劫运;当世号

  满门忠义,岂料三河洒泪,又陨台星。’大人看后说,写得好是好,只是美中不足。大人提

  起笔来,将‘成功’二字乙转,又改‘洒泪’为‘痛定’。顿时,大家都轻轻地叫好。”

  “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一战功成,挽回劫运;当世号满门忠义,岂料三河痛定,又陨

  台星。”薛福成慢慢重复一遍,说,“果真改得好极了!”

  曾国藩平静地听着,无任何表示。

  薛福成接着说:“请大人谈谈文章的布局。”

  曾国藩喝了两口茶,上下梳过几次胡须后,慢慢地说:“谋篇布局是作文一段最大功

  夫。《书经》《左传》,每一篇空处较多,实处较少,旁面较多,正面较少。譬如精神注于

  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四处皆目。文中线索如同蛛丝马迹,丝不可过粗,迹不可太密。

  这是一种。古人文笔有云属波委、官止而神行之象,其布局则有千岩万壑、重峦复嶂之观。

  此等文章以《庄子》为最,将《庄子》好好读上二三十遍,自然熟悉了。”

  薛福成听了这话,有一种茅塞顿开而豁然爽朗、聪明大张之感,深深佩服总督大人学问

  汪洋浩大,自己在他的面前,直有潺潺细流与长江大河之别。

  “请问大人。”张裕钊在认真思考之后,恭谨地问:“常见古人诗话中谈到诗的气象。

  卑职想,古文应该也有气象,而究以何种气象为好呢?”

  “这个问题提得好,说明廉卿这段时期来对古文的钻研进入了一个较高的境界,即从

  字、句、段的思考上升到对全篇的思考。”曾国藩日渐昏花的三角眼里射出赞赏的目光。

  “古人以‘气象’二字来评诗,较早的可见于南宋初期周紫芝所著《竹坡诗话》。竹坡

  居士说郑谷的‘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之句。别人皆以为奇绝,他以为其气象

  浅俗。后来《沧浪诗话》里多次提到‘气象’,说唐人诗与宋人诗,先不谈工拙,真是气象

  不同;又说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其实不只是诗,文、书、画莫不如此。气

  象,就是指面貌、神志。老夫以为,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能可贵,如久雨而

  晴,登高山而望旷野,如登高楼俯视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远眺。又如英雄侠士褐裘而

  来,绝无龌龊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貌。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天授,不尽

  关乎学术。自孟子、庄子、韩子而外,惟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近世如王阳

  明亦殊磊,但文辞不如孟、庄、韩三子之跌宕。老夫以为文章要达到这种地步,乃是最高的

  境界,很不容易做到,但应成为我辈力求达到的目标。”

  这一大段宏论,说得四子皆低头不言,心中自觉惭愧。隔了好久,黎庶昌想起那年吴敏

  树要跟曾国藩打官司的事,不知曾国藩心里对这事究竟怎样看,有没有芥蒂,平时没有机会

  问,今天可是个好机会。他笑着问:“关于桐城文派的事,吴南屏后来捐钱请大人给他除名

  了吗?”

  “南屏那人你还不知道!”曾国藩爽快地笑起来,“他是打死都不认输的。后来的信

  中,他干脆将姚鼐比之于吕居仁。这是他的性格,我也不计较。南屏不愿在桐城诸君子灶下

  讨饭吃,也称得上我们湖南人中的豪杰。不过,以姚氏为吕居仁之比,也贬之太甚了。老夫

  粗解文章,实由姚先生启之。姚先生为知言君子,只是才力薄弱,不足以发之耳。他的《古

  文辞类纂》一书,虽阑入刘海峰之文,稍涉私好,而大体上是站得住的。其序跋类渊源于

  《易·系辞》,词赋类仿刘歆《七略》,则为不刊之典。老夫鉴于姚先生所编,不选六经、

  诸子、史传之文,虽另编《经史百家杂钞》,但平心而论,姚先生之《类纂》要比老夫的

  《杂钞》流传得久远。”

  黎庶昌深以此言为持平之论,并对曾国藩的心胸气度看得更清楚了。他正要请曾国藩再

  谈谈对桐城三祖的看法,吴汝纶又发问了:“大人,听说您要写一篇文章,提出古文的八字

  诀和四象说,能让我们先知一二吗?”

  “你们四人,最数挚甫不安本分,不知又从哪里刺探了老夫的机密。”就像老父亲亲昵

  地指责聪明灵泛的小儿子一样,其实心里很高兴,他乐于向弟子们透露所探得的古文之骊珠。

  “老夫思考得尚不成熟,就大致说说吧。八字诀,即以雄、直、怪、丽为古文阳刚美之

  特征,以茹、远、洁、适为古文阴柔美之特征。我还要仿照司空表圣的办法,每个字下再给

  它以八个字的详述。四象,即太阳为气势,气势中又分喷薄之势、跌宕之势;少阳为趣味,

  趣味中又有诙诡之趣、闲适之趣;太阴为识度,识度有闳阔之度、含蓄之度;少阴即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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