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第二部--野焚_147_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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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第二部--野焚_147

  六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李鸿章的话说对了。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戈登以杀降之罪来控告李鸿章,真个是告状无

  门。他四处闹了一阵,各方反应都很冷淡,自己也觉得无趣,最后便以名誉受到损伤为由,

  扬言要辞去常胜军的首领之职。李鸿章还要靠戈登的洋枪队收复无锡、常州,不能太得罪他

  了,于是一方面向美、英、法等国驻上海使团发一个文告,说明戈登本意是要宽赦降将,杀

  降时未在场,系中国人自己决定的,与戈登无关;一方面又给常胜军发了六万赏银,其中一

  万给戈登本人。戈登既保护了名誉,又得到厚赏,便再也不告状、不辞职了。

  李鸿章软硬兼施驾驭戈登的手腕,得到了官场的一致称赞,曾国藩对此深为满意。在一

  次早餐席上,他欣喜地对幕僚们说:“少荃算是历练出来了。驭洋人没别的诀窍,就在于软

  硬两手交替使用,运用得法。去年总理衙门来文,说赫德建议从英国买一支装备精良的舰

  队,询问我可不可以采纳。我回信说很好。赫德和英国政府不外乎想借此赚一笔钱。这钱给

  他赚嘛,舰队买来后对我们的好处更大。后来,赫德便委托李泰国去买。李泰国用二百万两

  银子买了七只轮船,一只趸船。不想李泰国暗藏野心,想控制这支舰队,竟私自和英国海军

  上校阿思本签订了为期四年的合同,说明阿思本只服从他李泰国转达的中国皇上的命令,他

  人不得干预。阿思本就擅自在英国招了六百个水手。总理衙门先是不答应,声明只能服从中

  国官员的节制。阿思本于是扬言,如果不让他指挥,就把舰队带回英国解散。诸位,这个阿

  思本横蛮到了何等地步!我们花的银子买来的舰队,他有什么资格解散?可是总理衙门竟然

  向阿思本妥协,承认他的指挥权,真正糊涂到家了。我得知此事后,立即上书恭王,宁愿将

  二百万两银子白白丢进海里,也不能接受阿思本的无理要求。后来恭王接受了我的意见,退

  了船,虽只收回五十万两本价,到底气还是争回来了。这件事有两个阶段。前阶段,明知洋

  人要从中渔利,我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去赚钱,这就是软。后一阶段,洋人想骑到我的头上

  来,那就绝对不能答应,这就是硬。

  少荃算是学到手了,看来他今后可以和洋人打交道而不会吃大亏。”

  幕僚们遂一齐称赞:“这全是中堂大人栽培得好!”

  曾国藩既为门生得其真谛而高兴,又因这个后起之秀咄咄逼人的气势,而为自己的弟弟

  担忧。应该说,李鸿章收复了苏州,已给围攻金陵创造了极好的形势,老九为何不能抓住这

  个大好时机,一鼓作气将金陵拿下呢?倘若李鸿章收复了整个苏南,到那时,老九即使想得

  攻下金陵的首功,朝廷怕也不会答应了。一定要尽力促使他早日成功!恰好康福近日从赣北

  回来,曾国藩便命他和赵烈文带着二十万两饷银前去金陵,竭力协助老九。

  对康福和赵烈文,曾国荃一向是尊重的。在他们的帮助下,攻城的部署作了调整。正在

  这时,李臣典、萧孚泗带着从湖南招募的三万新勇前来,吉字大营扩大到了五万,再加上长

  江水师二万,水陆人马共七万,虽不能将金陵城铁桶般包围,但主要通道已完全控制住了。

  打入城内的细作不断传递出重要情报:李秀成虽然被封为真忠军师,留守城内调遣各

  王,但同时洪秀全又封了大大小小的王二千七百多个。封王之多,史无前例!洪氏家族,连

  伙夫、门房都封王,善于钻营的小人,用几十两、百把两银子贿赂洪仁发、洪仁达等人,也

  可以得到王的爵号,而许多劳苦功高的人反而封不到王,人心大不服。后来洪秀全也知封王

  太多太滥,就将没有战功的人改封作小王,两字相连写作“尘”。那些被封作尘的人也不乐

  意。整个天京城内,政治混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李秀成面对这个棼乱如麻的局面一筹莫

  展。隔几天,又传出洪秀全封楚天义康禄为楚王,负责十三门防守总调派的消息。康福听了

  暗思:这个楚王康禄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弟弟。太平天国的失败已成定局,金陵城的攻破只是

  早晚的事,作为兄长,岂能眼看胞弟面临灭亡而坐视不救?应该到城里去走一趟,劝说弟弟

  悬崖勒马。不过,康福也深知弟弟的脾性,不对此行抱过高的希望。于是,他瞒着曾国荃和

  赵烈文,化装成一个普通百姓,从通济门混入了城内。

  天京城已变成一座军营,到处所见的,都是因粮食不足,饿得面呈菜色、疲惫不堪的士

  兵们。百姓大都外出觅食,所剩不多了。店肆关闭,战马奔忙,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气

  味。这个美丽的六朝古都,再次沦为血腥战场。

  新封的楚王康禄尽人皆知,康福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在他的王府——一间极平凡的民房

  外等到半夜,康福才见到两只灯笼前导,一个身着战袍的青年骑马过来。三人一起进了屋,

  只听见黑暗中传来几句简短的对话:“王爷还有何吩咐?”

  “你们去歇息吧,五更时再叫醒我。”

  “那我们就走了。”

  “你们走吧!”

  两个打灯笼的人从屋里出来,关了门,走进旁边一间更矮小的屋子。康福知道骑马的青

  年即楚王。他轻轻地把门推开,见那人正坐在桌子边,背朝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发呆。

  “谁?”

  那人听见脚步声,猛一回头,发觉屋里站着一个陌生人。果真是弟弟!趁着那人回头的

  一瞬间,康福看清楚了。自从武汉城破前夕,兄弟俩匆匆打过一个照面,到现在一晃十年过

  去了。

  “兄弟,我是你的哥哥!”康福异常激动地走过去,伸出双手想拥抱弟弟。

  “哥哥?”那人本能地后退一步,右手已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兄弟,我是你的哥哥康福,你不认得了?”

  “哥哥!”康禄终于认出来了,向哥哥猛扑过去。兄弟俩久久拥抱在一起,说不出话来。

  “兄弟,你这些年还好吗?”好久,康福才松开手,兄弟二人在油灯下对面而坐,互叙

  十年来的情况。康福告诉弟弟,他前次回老家住了两年,娶妻并生了个儿子,又将父母的墓

  地修葺一新,时时刻刻想着弟弟,盼望兄弟能早日团聚。康禄似乎没有多少话题好跟哥哥

  说。十年来转战东西,没有一天安静的日子,娶妻成家这件事,他总是一天天往后挪。“匈

  奴未灭,无以家为”,很小时父亲说过的这句话,在康禄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消灭清妖

  后再成家,他一直这样对自己说。可是,清妖没有消灭掉,自己满腔热血报效的天国却岌岌

  可危了。

  “哥,你还在曾国藩手下做事吗?”康禄问。康福点点头。

  “官居何职?”

  康福笑着摇摇头。

  “没有做官?”康禄有点吃惊。

  “据说弟弟已被封为楚王,只可惜哥哥我不能祝贺你。”

  “不要祝贺。”康禄平淡地说,“我刚才问话的意思,不是炫耀我当了什么王。天京城

  内到处都是王,王也变得一钱不值了。我的意思是说,哥哥为曾国藩出生入死地卖命,曾国

  藩也没有赏哥哥一个官职,他待哥哥不太刻薄了吗?”

  “不能这样讲。”康福坦然地说,“在曾大人幕中有不少无官职的人,曾大人对这些人

  反倒比对有官职的人客气得多。他常对人说,有官职的人,我以上下之礼相待;无官职的

  人,我以朋友之礼相待。所以在曾大人幕中,无官职的人比有官职的人地位还要高。”

  哥哥的这几句话,使弟弟听了很新鲜,这样的总督衙门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曾国藩本人到天京来了?”康禄警觉起来。

  “没有。他仍在安庆,大概金陵不攻下,他是不会来的。”

  “哦!”康禄松了一口气,“哥,我们是亲手足,你对我讲实话,你这次潜入天京,究

  竟是为了什么?”

  “实话跟你说吧。兄弟,我是特为来救你出苦海的。”康福将身子移向弟弟,灯光中,

  他见弟弟面无表情。

  “苦海?”沉默片刻,康禄冷冷地问,“怎么个救法?”

  “兄弟,你可能还不明白眼下的处境。”望着弟弟这副神态,康福心里万分焦急,“前

  两天,杭州已被楚军收复,无锡、常州也被淮军夺取了,浙江、苏南已全境光复,你们的所

  谓太平天国,只剩下金陵一座孤城了。金陵虽大,毕竟只是一座城,能守得几天?兄弟你尽

  管权大位尊,才干过人,但大势已去,一人如何能挽回得了?天命如此,人力又怎能抗拒?”

  康福说得很可怕,但康禄依然面容冷漠,并不为之所动。

  康福严肃地说下去:“兄弟,作为你的哥哥,我怎能眼看死亡来到你的头上而不相救?

  哥哥为你谋划了两条出路。”

  “哪两条?”问话仍旧是淡淡的。

  “兄弟,你可以利用目前的地位联络同志,杀掉洪逆,献城投诚。以兄弟这样大的功

  劳,一定会蒙朝廷格外宽大,恩赏副将总兵,如同韦俊、程学启那样。这是第一条出路。”

  “哥哥是要我做郜云官?”康禄甩出的话中分明带有强烈的愤怒。

  “不,不!”康福急忙分辩,“郜云官的事很少见,内里是否还有些什么别的原因我不

  知。但有一点我可以向兄弟说清楚,兄弟是向曾大人投诚。曾大人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只要

  兄弟弃暗投明,一定重用。”

  “还有一条出路呢?”康禄对这条路似乎并无兴趣。

  “若是兄弟觉得前条出路不好的话,还有一个办法。兄弟今夜就出城,哥哥带着你出

  去,剃发换衣,休息几天后,再护送你回沅江老家。待金陵攻下后,哥哥我也回到下河桥去。

  我们兄弟守着父母的墓地,从此不过问世事,长守我康氏耕读家风。”

  康禄没有作声。康福看得出,这条出路已使他动心了。为了让弟弟能冷静地思考,康福

  也不再讲话,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细细地打量着房间的布置:房间里没有一件光鲜的东西,

  简陋得如同一家下等客栈。谁能相信,这就是眼下金陵城里最有权势之一的楚王府。康福不

  由得生出一种敬意来。都说长毛的高级官员有聚敛的恶习,从弟弟这间屋子里的摆设来看,

  长毛中必有不少廉洁自守的清官。

  “哥哥,兄弟谢谢你的好意,但今生今世要我重做一个守父母墓庐的普通百姓,已经是

  不可能的事了。”康禄终于给哥哥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为什么?”康福惊问。

  “哥哥,古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兄弟我经过这番风浪,已养成了疾恶如仇的性格。

  天下不平之事这样多,要我还像过去那样逆来顺受,我是宁愿死也不能做了。再说,我与朝

  廷结仇十多年,亲手杀朝廷命官不下百人,朝廷和仇家对我恨之入骨。我怎能将自己以后的

  命运,寄托在一向不讲信义的朝廷之上?何况数不清的仇家,我对他们也防不胜防。”康禄

  平静地说,“当初我抱着追求人人平等的目标投了太平军,尽管我没有在太平军中看到理想

  的平等,这使我很失望,但我不后悔。天京即将沦陷,天国就要覆灭,对这一点我看得很清

  楚。几个月前,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离开天京,隐居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刹中,冷

  静地思考总结天国失败的原因。后来,忠王信任我,天王封我为王,我感激天王、忠王对我

  的倚重,遂决定不出城,誓与天京共存亡。”

  “兄弟,近来你也想过没有,你走的这条路是错的。”康福对弟弟忠于天国的心情可以

  理解。“士为知己者死”,这是他们兄弟共同的为人准则。不过,这与道路选择的正确与否

  是两码事。

  “哥哥,你以为天国失败了,就证明我的路走错了吗?没有!我自己所选择的路没有

  错。是的,天国的国运很可能就这十几年,但是,哥哥你当然理解不了,这是多么轰轰烈

  烈、峥嵘灿烂的十几年啊!”康禄黑瘦的脸庞上绽出了真情的笑容,他陷入了一往情深的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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