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相寻(五)_丑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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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相寻(五)

  晨风习习,白玉在一片浪声中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屋内静无外人,弥漫在四周的酒气基本消散,可是宿醉后的不适还不及偃旗息鼓,白玉按了会儿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起身去桌前倒茶水喝,两碗下肚后,推开屋门,来到昨夜跟李兰泽共饮的廊室。

  栏杆外,云蒸霞蔚,江天一色,有白鹭从烟波里飞过。

  船家在码头边起锚,垂柳成行的岸上传来远行人的“留步”,送行人的“保重”,白玉敛回视线,瞧向那些分别的人影,沉吟片刻后,踅身离去。

  下楼,并不宽敞的大堂里零零散散地坐着用早膳的旅客,白玉就近找一张方桌坐下,吃完一碗小面后,起身去柜台前结账。

  掌柜笑着道:“姑娘不必,今晨一早,那位白衣公子便把帐钱结了,连同你刚刚吃的那碗面在内。”

  白玉放在柜台上的手微微一僵。

  掌柜又道:“对了,那位公子有封信交给你。”

  说着,把信奉上。

  白玉接过,低声道:“多谢。”

  回屋,江风从窗外吹来,室内的空气突然间有一些腥,有一些刺鼻。白玉把信放在桌上,去柜前收拾行李,捆好后,走到桌前坐下。

  她托着腮,看那信。

  然后,把信打开。

  李兰泽的信写得很简洁,和他这个人的一样,简得近乎于固执,固执得近乎于痴。

  白玉看完,收拢信纸,趴在桌上,脸庞深埋在胳膊窝里。

  江风依旧在吹,码头上又有一轮客船在起锚,远行者的“留步”和送行者的“保重”夹在风里,吹来,散去。

  掖在指间的信纸也被吹展,一行蝇头小楷几乎随风而散。

  白玉挎上包袱,去马厩里牵那匹魇足的马,于巳时三刻离开小镇,戌时二刻抵达下一座小城。

  三日后,那个瞧着很小,走起来却又很大的三全县终于出现在白马的四蹄下,岩板路车水马龙,永乐路酥糖飘香,城北的娘娘庙外依旧人来人往,茂如华盖的大榕树临风而立,密密匝匝的红绸上下翩扬。

  白玉下马,走到薄荫匝地的树下,仰头。

  枝桠繁茂,绸缎红,树叶绿,红绿交叠尽头,是一条鲜艳的红绸,和一片虚幻的金光。

  白玉虚眸,倏尔跃上树梢,伸手将那一条孤零零的红绸拿在手里,定睛细看。

  它还在这儿,浓烈的色彩,坚定的字迹。

  是属于他们的——永结同心。

  底下的行人仰头,庙门口的行人侧目,指着树上那抹红影或惊或笑,白玉的心在这片声音里浮沉,忽而欣慰,忽而忐忑。

  秋日在悬树梢外,开始西斜,白玉捺下心底那份复杂的情愫,松开红绸,展臂跃至马背之上,一抽缰绳,扬长而去。

  东屏村在三全县东边,白玉逆着余晖策马疾奔,穿过苍山,穿过秋风,半个多时辰后,即抵达村口岔路。

  一条溪水绵延至苍山尽处,东是炊烟村庄,西是蓊蓊深山。

  白玉翻身下马,双脚踩上草地的那一刻,心跳蓦然突突大作,慌忙伸手把那一颗上下乱窜的心捂住,扭头向坡上望去。

  鎏金的层层树影后,依稀有青烟升腾。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烟火——也是曾经属于他们的烟火。

  白玉眼眶微酸,胸口却在不住地发热。

  他在灶前做饭吧?

  做的是什么菜呢?

  清爽可口的丝瓜汤,还是下饭的肉末茄子?……

  白玉心潮澎湃,牵着缰绳上山,愈走心脏跳得愈快,平生第一次明白何为“近乡情更怯”来。

  一会儿该如何跟他打照面呢?

  请求借宿?讨碗水喝?还是单刀直入,直接告知他:我是你的娘子,我回家了。

  如果是后一种,他应该会被吓到的吧?

  初见的情形突然跃至眼前,那时她重伤在身,他在水盆里洗完帕子后扭头,同她四目相对,一时竟吓得捂脸,再后来,甚至抱起水盆落荒而去……那般高大的一个人,逃窜起来,跟个小仓鼠似的……

  白玉噗嗤一笑,凝重的心情好转大半,想着陈丑奴脸红的样子,唇角不住地上扬起来。

  可是,扬着,扬着,那弧度忽又一下子松垮下去。

  怎么能选最后一种呢?

  怎么还有脸称自己是他的娘子?

  ……

  还是讨碗水喝吧,就看他一眼,就在那小院里坐上一会儿。他是个心热的人,应该会留自己吃一顿饭。

  那就再留下来跟他吃一顿饭吧。再尝一次他的手艺,再感受一次属于他、属于他们的烟火……

  她还有路要走,而他也还有他的人生要过。

  暮风穿山而过,铺天盖地的树叶、草丛在耳畔喧嚣,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大雨声中,蓦然又传来一声声狗吠,紧接着便是孩童的嬉笑,和妇人带有责备意味的“大宝”……

  白玉一震,整个人如被冰封,僵硬地定格在山径口上。

  风声骤止,在一片静默之中,妇人的声音清晰得如在耳边。

  ——“大宝,快别闹了,进屋盛饭去!”

  ——“看你把这院子弄的,赶紧收拾收拾!”

  ——“你又要我去盛饭,又要我收拾,那我到底干什么嘛?……”

  ——“汪汪汪!……”

  烟囱口的炊烟还在直往云天上蹿,一点一点,一缕一缕,飘入残云。白玉定在这片热气腾腾的声音里,定睛望着那片也同样热气腾腾的炊烟,很久之后,哑然一笑。

  原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烟火,也不再是属于他们的烟火。

  ——大宝很喜欢你呢。

  ——你何时也给我生一个大宝?

  ——你觉得何素兰怎么样?

  暮风把田埂两侧的禾苗拔得高高,她站在一片绿海里,他也站在一片绿海里。

  他答——不错。

  白玉转身,扭头刹那,眼泪夺眶而出,可是她的脸上还是有笑的。她唇角的弧度甚至扬得比来时更高。她是真的在笑,也是真的在流泪。

  是真的欣慰,也是真的痛心。

  风起,把残云卷落,把青烟卷落,白玉重新扬鞭策马,驰过来时的那一片苍山,一片秋风。

  而山的尽头还是山,风的尽头也仍然是风。

  是以这来时不过短短半时辰的路,忽然间竟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白玉回到三全县,稀里糊涂地找一家客栈下榻,唤小厮送上三大坛酒,稀里糊涂地醉了一天一夜。

  醉完之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看风景,眨眼,又是一天。

  到第三天,下了场绵绵秋雨,白玉闷在客房里,就着窗外巷口的一丛菊花喝淡酒,恍恍惚惚,又半日光景从指缝溜走。

  午后,白玉靠在窗柩上,闭上眼睛,侧耳听外面的风声、雨声、人声、车马声……忽然感觉自己在就地生根、长草。

  无聊,太无聊了。

  说来也怪,自离开镜花水月后,这一路竟没跟匡义盟的人有交锋。先前,白玉以为是那些人在灵山外受创之后,对李兰泽颇有忌惮,不敢再贸然下手,可眼下,她都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在这三全县待了足足三日,还是不闻任何风吹草动。

  怪,越想越怪。

  白玉一撩衣摆,从榻上起来,决定去大街上招摇一番。

  今日一无节日,二不赶集,三因细雨初收,大街上人并不多。白玉形单影只,先去城东找那家卖三鲜馄饨的铺子,一个人守着一张桌吃完馄饨之后,又去永乐街找卖糕点的五味斋。

  永乐街口有乞丐靠坐在墙下恹恹欲睡,其中衣衫最破败那个,是被剜去双眼的,白玉定睛细看,又上前去,特意在他那破碗里丢去三枚铜钱。乞丐耳根一动,忙抬手作揖,白玉瞧见他露出来的双手,心下方一松。

  不是自个弄的。

  五味斋生意依旧盎然,白玉捧着一盒绿豆糕走出来,拿出一块先塞进嘴里,后边走边吃,吃完之后,人也回到了客栈门口。

  风平浪静。

  怪,太怪了。

  白玉又在三全县里住了一宿。

  次日,白玉收拾行囊,结账离店时,问掌柜:“最近道上可有匡义盟的消息?”

  “匡义盟?”掌柜拧眉,思索道,“您是说立誓要斩杀大魔头许攸同的那个吧?老早就到北边抓人去了。”

  到北边抓人?

  灵山那一役?

  白玉扬眉,又从钱袋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问:“剑宗呢?”

  掌柜娴熟地把银子收下,笑容可掬道:“还能怎样,掌门都成个废人了,不曾遭难的十来个后生也跑去了一半,眼下就剩几个全胳膊腿的在给顾掌门端茶送水,养老送终了。”

  白玉面露狐疑之色。

  掌柜压低声,调子却高起来:“真的,不信您瞅瞅去!”

  白玉微一挑唇,走出客栈,翻身上马。

  她还真打算瞅瞅去。

  岳州离三全县并不远,快马加鞭的话,至多三天行程。白玉策马而行,于三日后的正午抵达岳州,在集市上采买一番后,径直便向城外的剑宗而去。

  正是九月中旬,洞庭一带秋气浓郁,山红如火,水碧如玉,白玉且赏且行,走到剑宗山下时,恰值黄昏初至。

  据说赵弗痴爱三角枫,当年顾竟择地建门时,便特意选了这座枫树遍野的大山,赵弗离开顾竟之后,顾竟命人将住所附近的枫树尽数砍伐,却留下了外山的所有红枫。

  每一个慕名剑宗的人,为求天下第一剑而来,却无一例外地先被外山这一大片红枫所震撼。

  白玉第一次震动于这片红时,九岁。炽热,抵死也不休的炽热,是她对剑宗的第一印象。

  而今日,她只觉得这片红苍凉。垂死挣扎,负隅顽抗的苍凉。

  白玉牵上白马,上山。

  剑宗共有弟子五十七名,小厮二十一名,除去被剜去双眼、砍断右腕的那四十三人外,还剩下三十五个全须全尾的。其中,弟子十八名。

  这十八名弟子,皆属白玉去后进入宗门的,对这位“声名赫赫”的师姐的唯一印象,便是那次目睹她率人在月夜之下大杀四方。

  剑宗四十三人,并不是一次覆灭的。

  最初,是几个下山野游的师兄突然失踪,再然后,前去寻人的副掌教、弟子也跟着一去不返,正掌教放心不下,亲自出马,一走,竟又是音讯全无。

  整个剑宗开始人心惶惶。

  十日后的一个月夜,一群披头散发的白衣疯子突然冲上山来,守门的小弟子提剑戒备,定睛看去,来者竟是被剜去双眼、砍断右手的师兄、掌教……顿时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不及反应,一抹鲜红的影子从那群白衣后信步而出,月照之下,眉目灿然,红唇衔笑,一双桃眸却如淬毒的剑,隔着虚空,便足以穿人肺腑。

  一炷香后,剑宗大乱。

  那夜,正好是门中最忌讳的一个日子——赵弗离开剑宗的周年日。顾竟闭门于最僻静的松苑之中,足不出户,无论前庭那边怎么喊,怎么叫,这一处松香飘然的小苑,都始终默无声息。

  剑宗弟子甚至都没有在那一夜见过顾竟。

  等到一场屠杀结束,终于有人于震恐之中想起他们的师父,冲进松苑去时,顾竟坐在书斋的太师椅上,已经是一脸的鲜血,椅边的地砖上,赫然掉着一只手掌。

  许攸同是何时过去的?

  没有人知道。

  许攸同究竟是如何得手的?

  也没有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自那以后,他们的师父如同行尸走肉,一天到晚,一声不吭。

  而剑宗突遭重创,群龙无首,不到半月,便倾颓如一盘散沙。

  遭难的弟子,能被家人领走的,统统被领走了。

  不曾遭难的弟子,能被家人带走的,也统统被带走了。

  余下的这六七个,一些顾及着情分,一些惦念着前程,继续在这座大山上埋头苦干,悬心吊胆。

  秋风卷扫一地落叶,噼啪的冷响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声稳健的马蹄响,守在石柱下打盹的小弟子懒洋洋掀起眼皮,正琢磨着又是哪个门派前来慰问,展眼望去,头发一麻。

  黄昏里,遍野枫叶如大火烛天,一人牵着白马穿林而来,黑长发,红衣衫。

  “成心的吧这人……”剑宗一难后,全门上下最忌讳的就是红衣,小弟子低谇一声,脸跟着拉下来,正预备等人近来后数落一番,撩起的眼皮突然慢慢上张。

  白玉牵马走来,望着石柱下那个惨无人色的小少年,微微一笑:“好巧,又是你啊。”

  小弟子向后一退,打颤的脚不争气地一软,整个人坐倒在地,嘴唇哆嗦:“你,你……”

  白玉驻足,拍拍马鞍上挂着的一个囊袋。

  “过两日就是师父的寿辰了,我来送个礼。”白玉云淡风轻,把眉一挑,“通传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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