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终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1W7_型月,但恶贯满盈模拟器
笔趣阁 > 型月,但恶贯满盈模拟器 > 第三卷·终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1W7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三卷·终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1W7

  秋光抚照,天下人间。

  被黄巾占据的诸州郡迎来了丰收的时令,道路两旁灿烂的麦野犹如一片金色的海。

  披玄黄道袍的少年道人,抱着养得白白胖胖的肥狐狸,行走在这丰沃的田野里。

  闲适散步的少年,很快被收耕的农户们望见了,继而被围拢了起来。

  喜悦的欢呼声,有如和煦的风般,抚过山川、抚过田野。

  良师、良师、良师——

  被人们称作良师的少年道人,如墨的发色有几缕显眼的雪染、呈出刺目的白。

  人们关切忧心着他的身体。

  “白发可是道行深厚的表现,大家也知道,觉是神仙啊。”

  苏树抬起手,温醇笑着,抚着身前靠拢而来的、孩子们的头发。

  孩子们的面色变得红润了,不再面黄肌瘦,身上的麻布衣,不再见到褴褛的补丁。

  救救孩子。

  很好,很好啊

  「已至秋韶。」

  「你与望见的每一个人温柔打着招呼,你能够感受到那些望向你的、无数道饱含着希冀与热切的目光。」

  「这些从来没人在乎的黎庶平民们,从这个秋天起,开始能够吃上饱饭了,穿上新织的衣裳了。」

  「天下无战事。」

  「因为整座天下,最聪明的一群军师全都汇聚在了太平道的麾下。」

  「他们的道术通神,更得到了你的躬亲教授,谋略、学识与战术眼光都远超这个时代,堪称一股无可抵御的力量。」

  「摇摇欲坠的汉庭,拦不住你们。」

  「堆积了几十万黄巾军的性命,大汉的江山被摧垮得倾颓动荡,如今玄黄色的旗帜已在八州各郡升浮而起,随风飘摇。」

  「世家和朝廷勾心斗角,作壁上观,宦官外戚心思各异、忙着争权夺利,算计着或许以效新主。」

  「你每天都能受到许多士子寄来的投诚飞书,拜请你登基,直言愿效黄天之世,你将其都按下扔给了司马懿。」

  「皇朝覆灭,世阀永存。你不用他们又能如何?这是个死结。」

  「刘宏匆忙将党锢的士族都大赦,封武点将,然而人心不齐、军心也涣散。」

  「这位大汉的天子,终于懂得开始收敛自己的骄奢,妄图焦灼地挽这天倾之势,可惜已经太迟了。」

  「八方黄巾已将司州围拢,只等待你的一声令下,随时便可以直攻洛阳,簇拥你这位太平道主,开辟那名为黄天的盛世。」

  「但......你却停下来了。」

  「因为卢植,无比精准地说对了。」

  「你不忍,终归不忍。」

  「伏提庚曾让你不要心软,然而你的老爹自己才是那个心软得要命的家伙,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也总是那个心软得无可救药之人。」

  「大汉虽是强弩之末,强弩之末却依旧称得上强弩。」

  「回光返照的积压之下,如卢植、王允、朱儁、皇甫嵩......许多有节气的忠良,真的表里忠一、愿意赴死。这样悲壮的守国之争,黄巾军和汉庭将士的战损比,将会非常悬殊。」

  「或许,还要死上几十万、上百万人。」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你所谋求之物,是胜利吗?」

  「不......你所谋求之物,从来都只有天下太平这几个字罢了。」

  「在这般蚕食之下,大汉的气数正在慢慢被磨灭。」

  「你知晓自己在被天下人称颂,天下人唾骂,称颂你的那些人不会懂得什么文字笔法,然而唾骂你的那些人必将令得张觉之声名遗臭万年。」

  「你可以令得他们闭嘴,然而你又何曾在乎过唾骂。」

  「其实,刘宏和天下世家难以懂得,从来不是什么张觉,从来不是什么太平道,致使这辉煌的大汉将要倾覆。」

  「史书上只会记载那么一些名字:」

  「那是卖官鬻爵、敛财享乐的皇帝;专权干政、结党营私的宦官外戚。」

  「那是辨章六艺、著述旧典的大儒学者;膏田满野,奴婢千群的门阀大族。」

  「那是四世三公、养望天下的世家名士,正在等待时机,交联四方。」

  「那是飞鹰走犬的豪强世子,立志要做平定凉州、收复西域的征西将军。」

  「那是织席贩履的破落宗室,亦心怀登临羽葆盖车之梦。」

  「那是天子、门阀、望族、枭雄......」

  「天下的世家和那位灵帝,只会觉得是你这位太平道主揭竿起义、掀起了这乱世的开端。」

  「实际上真正致使大汉灭亡之物,是在任何史书之上,都根本不会留下任何姓名的一种人。」

  「籍籍无名者。」

  「他们田畴不得垦辟,禾稼不得收入,搏手因穷,无望来秋。」

  「他们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枉穷困,不敢自理。」

  「他们寒不敢衣,饥不敢食,比谷虽贱,而户有饥色。」

  「他们积年水旱,人不收获,家被凶害,男子疲于战陈,妻女劳于转运,老幼孤寡,叹息相依。」

  「他们万民饥流,百姓芜荒,更相啖食。死者相枕,郡县阡陌,处处有之。」

  「他们就是那些不配被纪录在英灵座上、不配成为英灵的普通人。」

  「他们就是这大汉的五千万黎庶苍生。」

  「当他们被逼到绝境,发现无论怎样磕头乞求,也根本活不下去时......」

  「高高在上的天子,终于会讶然地发现,那些从来不必正眼瞧的贱民们,原本有如膏羊般温顺的躯壳里,居然爆发出了令苍天倾颓、使大地崩裂的伟力。」

  「天下太平啊......」

  「你抬起手,微笑抚摸旂着面前孩子的脑袋,望着他们红润健康的面色,感到了有几分发自内心的欣喜。」

  「你迈开步子,在田野里继续漫步走着,从众人的围簇里走远了,直至走到民众们看不见的地方。」

  「你没忍住,咳嗽了起来......」

  「灿烂的麦野溅落上了污浊的血点。」

  「虞姬焦灼地为你披拂上了大氅,婴宁忙不迭用绒尾开始为你缠暖,徐福更已经炼制了各种止不尽的、补充气血的丹丸,请你服下。」

  「然而......没有用处。」

  「因为,你所染上的疾疫并非伤寒、也非热痛,而是这天下的病痛——百姓们并不清楚,他们的信仰本身,便会为你带来有如附骨之疽般的蚕食。」

  「倾颓之朝妄延国祚,所以腐而不死。」

  「世家门阀求图延续,所以兼并做大。」

  「而那些沉沦在兴亡皆苦之中的天下黎民,挣扎所求之物,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活着’两字而已。」

  「活着、活着......」

  「这正是纳垢最精擅的、正在和你不断角力争夺的权柄;这正是抑制力所占据、关于人类意识的领域。」

  「所谓阿赖耶识的本质,正是人类为了回避破灭,而追求存续的集体潜意识。」

  「你已经意识到了那绝妙的陷阱。」

  「你选了这么一条天下太平、拯救苍生的路,而抑制力,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一定会选这条路。」

  「祂们什么都不用做,甚至只会推上你那么一把,在大地上施以饿殍灾害,令得朝廷人心腐坏沉沦——你便会不忍......你一定会不忍。」

  「因为,没有人比抑制力更懂苏树。」

  「正如,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抑制力的切身之痛——抑制力比魔女还要更了解你的心性、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解你这位击穿星之内海薪王的软肋。」

  「心软啊......」

  「于是你振臂高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于是这片大地逐渐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将那存续的希冀,寄托到了你之身上。」

  「这个时代的你,开始不可逆转地,占据起了那原本属于‘阿赖耶’的位格。」

  「换言之......」

  「你的意志,正在变成新的抑制力。」

  「人们渴求存续的希冀,寄托向了身为大贤良师的你,继而将你,簇拥上了那升华为抑制力的王座。」

  「天穹已经污浊不堪,而人们正在簇拥着你不断登神。」

  「你将在这个时代升华为华夏的抑制力,即便你还能维持自己的意志,也将被纳垢给借此机会污染腐蚀。」

  「活着、活着......」

  「这是彻彻底底的阳谋。」

  「殊知焚烧,是需要燃料的。」

  「你的一身元炁正变得愈发浑厚、精深,仿佛勾连着这座天地,举手投足间便能轻易改换天象。」

  「你在以一己之道行,镇压这座天下的天灾与疫病,开得一片风调雨顺。」

  「然而......你的思绪却在逐渐变得愈发困顿,经常一眯就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你病得愈重,天下便愈太平。天下愈太平,你便病得愈重。」

  「你的气机愈发强盛,你的生机愈发萎靡,这般超负荷使用心素镇压天地的代价,正是你这具身躯的寿命。」

  「万物皆腐,众生不灭。」

  「你看不见纳垢,但追求存续的纳垢之意无处不在、无处不腐——现在,整个天下的半数皆开始将存续的希冀寄托于你一人之身......你还要继续前进吗?」

  又是一年春夕。

  披玄黄道袍的少年道人没有回答系统的问题,只是怔神望着头顶的梨花纷飞飘坠。

  “觉师弟,你枯槁了......”

  清婉的美人端坐在少年道人面前,眉眼微颦,有些叹惋心疼地注视着他头上那些斑驳的银丝。

  会见挚友,司马懿披上了幽邃的裙纱,穿上了如墨染般的冰丝长袜,软靴点翠玉,面容亦生得愈发妩媚动人。

  苏树轻轻笑了一下。

  “懿,你出落得更温婉了。”

  司马家支持着天下黄巾的物资运作,没有她的相协,太平道走不到这一步,生产恢复得没有这么快。

  如今,已到了十五的及冠礼。

  从少年长成青年的军师们,相继取字。

  只有苏树,依旧是个清瘦的少年。

  取字其实是家中长辈的事,然而司马懿却来请苏树为她取。

  “为什么选我?”

  “没有为什么,”司马懿指尖摩挲着那一面玉牌,温婉地笑着,“不可以么?”

  一路以来深交、心交、神交的两人,彼此对视着。

  那层挚友以上的隔阂,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戳破。

  莹白的梨花漫天飘坠。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一样是春夕、一样是梨花、一样是树下。

  过去了两年,少年的身姿却仍然在司马懿的眼中耀眼炽烈得过分,她依旧在妄图博取他的注意。

  只是青丝绣花的绸缎,换成了幽邃如墨般的裙摆,在这浅风中飘摇,亦一如曾经般,娉婷玉立,倩影自怜。

  司马懿想在自己的身上,刻下关于面前少年的更多烙印。

  取字。取字。

  念字及人。

  “可以。”

  苏树没有扫兴,而是选择顺从了挚友的情愿。

  少年道人沉吟了片刻,装作在思索,继而轻声笑道,

  “「仲达」,懿以为如何?

  “仲字端良,亦恰合懿家中排序为二,达字通透、彻明、有大智慧。”

  “仲达。”司马懿轻语呢喃着这个字号。

  继而,指尖缓缓将其雕缕在了那面玉牌之上,雕缕在了那个「觉」字的旁边。

  她有些欣然地眯起了眸子。

  “待觉师弟十五及冠,懿便为你来取。”

  “好。”

  少年道人温醇地笑了起来。

  只是。

  司马懿望着少年那半头有如霜雪般的白发,不由得低眉敛目,垂下了眼睑,不去看他。

  场面一时寂静。

  十五及冠。

  十五、十五

  “觉师弟知道,懿一向与你守约。”

  “嗯。”

  “所以,觉师弟,你还有十五吗?”

  少年道人沉默了片刻,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要不,你隐去吧,觉师弟。”

  司马懿的表情凝滞而恍惚,话声有些颤抖。

  “如今的黄天太平,水镜的师兄弟们,已经能够支撑了,世道会越变越好。”

  听闻此语。

  少年道人慢慢抬头望向了天穹,虚起了如墨般的眸子。

  日光明媚清朗。

  天下大平。

  “失去觉的坐镇,冀州在半年内有大旱三次,豫州将疫病频出、扬州有暴雨洪泄、益、荆、凉有寒雹冻潮,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对啊,黄巾升浮,天下太平,灾厄肃清。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司马懿几近颤抖地闭阖上了眼眸。

  “觉师弟,你在以一己道行,镇压天地灾厄,这是逆天之举,你的气机萎靡衰败,这具身体不到十五就会腐坏。

  “......你遵守不了与我的承诺。

  “你在骗我。”

  苏树沉默了片刻,慷慨笑道。

  “觉这是证道飞升了,与天地齐,得摘道果,诸位师兄们应当为我高兴才是。”

  “你一人又能支持多久?”司马懿问。

  少年道人没有答话。

  寂静之中,沉默凝滞。

  “天下太平啊......”他似是自语自语般轻声呢喃道,“我答应大家的,会让大家看见太平。”

  纤细的双手,慢慢缠抱住了少年道人的脖颈,绯红的眼眸泪光潋滟,有温热的湿迹浸透衣襟。

  “可是......”身后的虞姬嗫嚅道,“你答应要养我的,小师弟。”

  是的。

  自己答应了要养这只真祖来着。

  苏树抚按着虞姬的手背,有些惭愧。

  天下苍生的希冀在簇拥他飞升,而能把他拴在这地上的锚,唯有她们而已。

  司马懿看出了苏树的动摇。

  “其实......觉师弟有选择,何必执着于太平,那些饿殍饥芜又和你有何干系,你已经尽力了,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她遵循自己的私心,一字一句劝止道。

  “你以一己道行镇压天地,只会令得人们愈发依赖你,这不过是饮鸩止渴之举,而你说过,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

  “那,你现在担当的又是什么?

  “太平道主,大贤良师。

  “这很好,都很好,我们知晓你的心意,整座水镜府都明白你的悲悯。

  “可这天下,不应当由一人去教。”

  司马懿字字珠玑峥嵘。

  苏树很清楚,她说得对。

  司马懿从来不在乎太平道,虞姬、徐福和婴宁......也从来不在乎什么天下苍生。

  仅仅只是......在乎他而已。

  这也是苏树觉得自己最残忍的地方。

  因为自己不会真正死去,因为自己可以重来,所谓的牺牲对他而言不过是黄粱如梦般的模拟。

  所以他可以心系苍生、所以他可以慷慨赴死,他在欺骗所有人的心。

  换成苏树的本体,他扪心自问,自己还能如此地义无反顾吗?

  什么太平道主、大贤良师

  自己不过只是,一条追求着自我满足感的可怜虫罢了。

  「黄巾被汉庭斥为‘蛾贼’,因为他们的疯狂有如飞蛾扑火。」

  「如果天下苍生,是飞蛾的话。」

  「那谁......才是那被追逐的火光呢?」

  「答案,还用说吗?」

  「在焚烧的并不仅仅是腐烂在田野里的那些饥民,你给了他们选择的同时,其实也是给了自己一个早已注定的选择。」

  「一如曾经,在永夜螺旋之下,点燃那道绚烂夺目的初火。」

  「握住九节杖的你,亦在开始燃烧。」

  「你想起了庄周祖师的嘱托。」

  「不要下山、不要下山、不要下山。」

  「能够被飞蛾追逐的炽烈火光,在这般时候不可能做出第二种选择,如若不然,你便不会从地上捡起那根朽败的枯枝。」

  「怎么可能拒绝、怎么可能抛弃......」

  「愿天下人都摆脱冷气,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即便如萤火一般,也不必等候炬火。」

  “对不起啊,对不起......”

  少年仰起头,捧住虞姬的面颊,轻轻吻了吻她柔软的嘴唇。

  “抱歉,是我太自私了,师姐。”

  司马懿凝滞沉默。

  虞姬说不出话,只是哽咽。

  少年的面色有些苍白,那样吃力地笑着。

  他的气机有如渊海般强盛,勾连镇压着这座天下的灾厄。

  他的生机有如江河般流逝,那是被天下人所希冀的存续腐坏,在侵蚀他这具残躯。

  无论虞姬怎样的无度索求、也没关系。

  因为他,已经成为了这座天地本身。

  司马懿悲悯地垂下了眸子。

  虞姬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抽搐,明明她是无疾无病的真祖,却觉得一阵阵地绞痛。

  隔了这么许久,她头一次真的动怒了,用力、用力,尖利的牙齿用力地吻着他,直接把少年的嘴唇给咬出了殷红血。

  “你这个骗子,小师弟。”

  “你这个骗子......”

  真祖的话声慢慢熄灭了下去。

  因为......少年振奋起了精神,拥吻住了这只不安分的虞美人。

  明明在炽热的吻,她却在哭泣垂泪,潮涌的悲戚,令泪水如珠帘线断。

  少年知道美人为何而哭,他的胸膛的道袍都被浸透了。

  虞姬软伏在他的身上,眼眸中的猩红慢慢褪去,变成了幽邃如墨的湖泊。

  “我不吃你了......”她柔柔弱弱地嚅嗫着,“小师弟,别不要我。”

  苏树抬起手,轻轻为她擦拭着面颊。

  莹白的梨花纷飞飘坠,虞美人倾城倾国的绝世仙靥被涟漪的水光染得朦胧,那些涟漪荡漾涣散在她的眸子里。

  “不要走。”她说。

  “嗯,不走,觉会永远养着师姐的。”

  “你在骗我。”

  “不骗你。”

  “你在骗我......”

  “听话。”

  听话、听话——

  少年将美人拦腰抱起,那些欢愉又一次浸透了虞美人的身躯,这一株嫣红妖冶的罂粟立于天地的绝巅,烟波浩渺,青丝铺陈,梨树摇曳,玉瓣乱坠——

  然而,她在垂泪,并非喜悦欢愉的泪水,而是悲戚的哭泣。

  不,不......欢愉已经无所谓了,她只是想要挽留下自己的小师弟罢了。

  但,她自己就是天地间最大的邪祟啊。

  苏树觉得,自己真是罪无可赦。

  自己本来是想找乐子的,却莫名怜爱上了一株罂粟。

  娇小骨朵,浅红晕子,柔美淡黄的花蕊中、静静地躺着不懂得爱的骸骨。

  曾觉得她真是美丽而妖冶,便抛出项圈,系住了她的脖颈,妄图要喂养她,然而所束锢之物的却成了自己的心。

  自己本来是来找乐子的,却莫名吻上了一朵罂粟。

  她的花瓣是香软的、甜丝丝的,滴落在瓣上的莹白月色似是温润的蜜糖。

  那样轻轻地拥吻着她,缓缓地从额头、眼睑、小巧的鼻尖、到她温润的嘴唇,将她沦陷、采摘、堕落,便尽情地蚕食着无尽的欢愉——

  自己只是来找乐子的,却莫名抛弃了一枝罂粟。

  是啊,她都开始这么依赖自己了,自己说好要好好地喂养她,却这么残忍地将其弃之不顾,自顾自地焚烧。

  她在流泪,泪是沉默,悲哀悄藏在垂下的绯红眼眸之中。

  殷红的花瓣伴着枝叶,凄美地洒落一地。

  名为虞美人的罂粟拥吻着少年,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咀嚼,吮着他的血,连同自己的泪水,一起吞入腹中。

  春花秋月何时了。

  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风调雨顺,国泰平安,黄巾旗帜飘摇之处,再没有战乱、荒芜、饿殍。

  人们喜笑开颜,安居乐业。

  其余各州郡的百姓向着黄天治下的区域逃窜汇聚,失去了最基层的支持,空有世家武将又如何,大汉的江山已是岌岌可危、倾颓动荡、不攻自破。

  只是,镇压着天地的少年道人,头顶的白发生得愈发多了,满头如染霜雪。

  虞姬沉默无言地为自家小师弟挽起了道髻,少年的身形枯槁如朽木,面色却久违地红润了起来。

  披玄黄道袍的少年道人轻轻推开门,走向了这座世道逐渐变好的天地。

  水镜学府的同门们神情悲悯伫立在他面前,凝望这位形销骨立的、府上年龄最小的师弟。

  他燃烧得旺盛无比,浑身的气息炽烈得像是耀眼的火炬。

  “必须明确最终目的,我们是为了治愈这世道,而非为世道带来苦难与顽疾。

  “我们无意与士子世家敌对,但想要民众们能穿暖衣,能吃饱饭,仅仅只是这般最为朴素的一个愿望。

  “可惜,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只是为人们争得一条活路罢了。

  “我们没有要求人们一定跟随我们,但如果不忍、仍旧怀有些许悲悯的话,那便尽管可以跟上来,让少一些的尸骨,腐烂在荒野里。

  “张觉在此,敬拜诸位的觉悟,请水镜府的同门们助我一臂之力。”

  沧海桑田,春去秋来。

  仍旧是聚首,仍旧这群人。

  曾经少年清朗的话声,仿佛飘摇在风息之中。

  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赴死。

  只不过是一个人、一群人,所秉持着的、令天下太平安宁的微渺愿景罢了。

  “没有选择了吗?”

  诸葛亮嘴唇嗡动着,能够观得气象的他最明白苏树承担着什么样的压力,少年道人在以一己之道行镇压这座天地。

  气机滔天的代价是生机断绝。

  苏树正在升华为华夏这片大地的抑制力。

  变成另一种不可捉摸的、玄之又玄的存在。

  其实他本是不必朽坏的,但这信仰里面被掺杂了纳垢的污浊,祂们笃定他会连同这污染一起服用下去。

  大道、苍天。

  苏树随时可以停下来,但他如何能够抛弃这些已然获得安稳的黎民。

  仙人不肯渡世济民,那便由自己来好了。

  “别这么悲怆啊,师兄们,觉会在天上好好看着你们的。”

  “你本来可以修成真仙。”

  “什么真仙......”

  少年道人吃力微笑、咳嗽着,轻声呢喃道。

  “真是,白修了。”

  已经长成青年的军师们说不出话。

  少年道人温醇而虚弱地笑着,缓缓端坐在了这天地春风里,一身玄黄道袍随风飘摇,一如他的话声般,浩渺而从容。

  “我愿能消弭战乱,抚平饥荒。使人有所望,老有所依。

  “我愿这天道法度,为生民而立。不因高贵容忍,不因贫苦剥夺。

  “我愿去仙凡悬殊,彼此自尊。破魍魉迷崇,不求神佛。

  “我愿这世间,再无压迫与剥削。凡生于世,都能有活着的权力、有自由的权利、亦有追求幸福的权力。

  “我愿天下之民,有理可循。生而平等,人人如人......”

  颂念着这般慷慨的《太平道宣言》。

  少年道人的话声,慢慢有如飘摇的火焰般......逐渐熄灭。

  他抬手,敬拜,朝着众人温醇微笑道。

  “诸位,就此别过。”

  人们已经发不出声,神情悲怆,泪流满面。

  他们抬手,颤着回礼。

  “觉师弟,就此......别过。”

  治愈着天下顽疾的少年道人,抱着绵软的大白狐狸,有些枯槁地慢慢坐了下来,安详依靠在了虞姬的怀抱里。

  日坠、月升。

  虞美人抚着少年的满头白发。

  他们吹着苍凉如水般的夜风,看着满天星月,享受着这天下的平和。

  月色之下,哀怜的美人尤为动人。

  “师姐真漂亮。”苏树笑了笑。

  “你这个骗子......”虞姬有些哽咽。

  “没有哦,我真的能开得太平的。”

  满天白发的少年道人温柔笑着争辩道,

  “你相信我,师姐。

  “我没骗你,未来会迎来一个太平盛世。

  “人们不仅有米面,有肉吃,还能想吃什么肉就吃什么肉

  “人们不仅有衣穿,还能挑花色,极尽华美,简朴,各有所擅

  “染了伤寒瘟疫,可以迅速得到医治,人们会和天灾疾疫战斗,众志成城

  “不会有人再饿死、也不会有人冻死,每个人都能有看不完的书,吃不完的米和面

  “是那样一个璀璨的太平盛世哦......”

  虞姬已是怔怔淌泪。

  “我相信,我相信。”

  “哈哈......”苏树嘶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开始咳嗽,“咳......咳咳——师姐不信,可以亲自去看一看。”

  虞姬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会的。”

  她的双手抚过少年的白发,俯下如墨般澄澈空明的眼眸,不再有猩红馥郁的杀性,唯独只剩涟漪般晃荡的心愫。

  “我会的。”

  她双手抚过他白发,轻吻他的额头。

  “师姐......真甜。”

  少年道人微笑着,慢慢眯起了眸子,似是疲累了,想要打盹,睡意朦胧。

  “觉累了,容觉......小憩片刻。”

  玄黄色的道袍溃散消弭在了天地之间,虞姬知道,这少年沉眠的面庞会一直映照在自己的瞳孔里。

  在将来寥落的两千年中,她会以为这最后的一眼便是永远的诀别。

  「你沉沉地睡去了。」

  「你死了。」

  「你死了......么?」

  「你感受到自己在升华,你的视角升浮于天穹之上,仍旧俯瞰着这片大地。」

  「升华为华夏抑制力的你,仍镇压着这天地的诸般灾厄,为这片大地带来了风调雨顺的年景。」

  「你望见神都洛阳终于沦陷,天下世家叩首黄天,宦官外戚被肃清,于天下人的希冀之上,太平道开辟了太平的盛世。」

  「没有人选择称帝,水镜同门共持大治,令得东汉末年迈向了民主共和。」

  「开科举、稳民生、抓教育。」

  「你所留下的诸般宝贵治理经验,被他们非常好地贯彻着。」

  「盛世三十年,如烈火烹油。」

  「然而治理天下之大,水镜府的天才们也有殚精竭虑的穷尽之时,青萍之末不可尽达,而不得已,开始用起了世家。」

  「是人,便有利害干系,便有倾向,你还在时,太平道只有一位道主。」

  「现在,太平道有了八位道主......」

  「每个人眼中的太平,是不一样的。」

  「有人抓民生、有人重教育、有人认为发展军事更要紧,应尽早开始征讨羌夷,肃整中华。」

  「水镜府的军师们不可谓不优秀,堪称天才,然而天才间的理念之争,才是碰撞得最激烈的。」

  「军师不是君主,太过聪明往往也是一种弊病,没有人能真的服众。」

  「人们呼唤着,总是需要一位皇帝,毕竟这是千百年来的祖宗之法。」

  「同门的情谊仍旧还在,对于你的敬拜仍旧余温尚存,但他们都过世以后呢?当他们的后代开始执掌权柄呢?」

  「年少染病的郭嘉去世了,他身体一向最差不过。」

  「彼此的矛盾开始变得愈发尖锐。」

  「你望见天才们开始产生分歧,你望见理念有别的同门之间彼此生出了罅隙,最后受到世家士族的裹挟,而不得已站在了对弈的棋盘两端。」

  「没有天灾,年年大治,风调雨顺。」

  「但......人心依旧崩裂坍塌了。」

  「天下三分。」

  「司马懿和诸葛亮选择联手,协同了刘备与曹操两位枭雄霸主,兼具仁德与奸雄之才。」

  「他们是水镜府活得最久的两人,而希冀为你守成,他们算计着诸方天机气数,而妄图篡夺天下之气运尽归于一身,永续国祚,以开万世太平。」

  「诸葛亮积劳成疾,一声叹息,反而是那位仁德的女帝挥泪为蜀相送别。」

  「只剩下司马懿苦苦支撑。」

  「她用尽了一切手段为自己续命,她其实根本不在乎什么千秋功业,然而那是你留下来的太平,她看见了诸年的风调雨顺,她知道你还在注视着她......」

  「诸葛亮死后,三国争乱,一切仿佛循环往复,最后由魏武夺得了天下。」

  「原来的平民慢慢变成了新的士族阶层,原来忍受饿殍的那些人得到发迹,新的士族重新占据了殊容的主位,而剥削苍生、大肆土地兼并。」

  「阶级不同、立场不同。」

  「粮食丰产,从来不代表农民们能够吃饱饭。」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没有洪旱瘟疫的侵扰,年年都风调雨顺,然而饿死的人依旧慢慢出现了。」

  「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司马懿开始不顾手段,而诡谋、行诈、欺骗,不惜违背洛水誓言,被天下人唾骂,而要重建太平晋国,肃清朝野,而妄图为黄天再续气运。」

  “懿是那么守信的人吗?”

  病弱而形容枯槁的清婉美人披裙挽纱,望着这一江奔涌的洛水,轻轻闭阖上了眼眸,慢慢地笑了起来。」

  “后世唾骂又如何,懿愿意违背天下。”

  “唯独与你......”

  “唯独与你。”

  「你望着她摩挲着那枚玉牌对你说话。」

  「你令得洛水汹涌奔流,抚上了她的脚踝,浸湿了她的裙摆。」

  「她灿烂地笑了起来。」

  「她窃国成功,但,却守成失败了。因为她寿数将尽,已经快要死了。」

  「更因为,她不是你,一己之力如何与这座天下的顽疾相抵御抗衡。」

  「“触物及我,安好勿念。”」

  「她摩挲着那枚已经磨平的玉牌,微笑着死去了,她让你不要叹惋她的结局。」

  「勿忘、勿念......」

  「即便太平道主之通天道行,亦是束手无策,这天下的顽疾根源不在灾厄,而在人心,人心之沉沦腐坏,又有谁能治愈?」

  「纳垢、纳垢。」

  「封侯拜相,荣华富贵,世袭罔替,万世延祚。」

  「人皆所求也......」

  「镇压天灾,有什么用吗?」

  「还是那个老套的故事。」

  「屠龙者的后代,变成了新的恶龙。」

  「这个结局,你满意吗?」

  “不,我不满意。”黑发青年低声说。

  「那你一个人又能干什么呢?你已经竭尽全力了,你已经做到自己最好的程度了。」

  坐在阴冷潮湿病房里的黑发青年,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所以说,树君,你选择加入我,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绿发的丰腴美人,微笑着摩挲着苏树的下颌,有如一位人心广袤的慈母那般,将他缓缓拥入了自己绵软的胸怀之中。

  那般温柔。

  只令得任何人,都妄图沉溺其中。

  “想要篡改这个结局吗?

  “快,叫娜妈妈,我就可以帮助你......毕竟,时间线对于我们来说,根本不算是什么束锢。

  “来帮娜妈妈我,沿着量子记录带,浸染型月其他的世界线。

  “我们将共同执掌着「存续」的权柄,你亦将成为我的永世神选。”

  绿发的丰腴美人,温柔而仁慈地笑着,俯趴在黑发青年耳畔边沿,轻声细语。

  “你可以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声音,独裁也好、专制也罢——你可以令天下迎来永恒而久远的太平,量子记录带的裁剪,对我们来说也根本算不上什么。”

  “真是充满诱惑的回答啊......”

  苏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所以,你要向纳垢彻底沦陷吗?」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而且,的确很有乐子。」

  “我不是已经向你投诚了吗?娜小姐。”

  “你现在应该叫......「娜妈妈」。”

  绿发的丰腴美人有些暧昧地喘息着。

  苏树注视着眼前自称娜妈妈的大姐姐,摩挲了片刻她的人心。

  不得不说......这位慈父被自己性转为了慈母后,真的很大、很软,堪比提妈。

  妈的,我这是在被纳垢洗面奶?是不是有点过于重口了

  门口窥探的三只美少女咬牙切齿,但,没办法,毕竟只有温娜把钥匙偷到了手里,只希望她能留给她们一点汤汤水水,这么大块蛋糕,一个人吃会噎坏的。

  “你必须说出来,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将存续的权柄让给纳垢」。”

  绿发美人温婉地笑道。

  “我们之前的契约......就会成立,我会满足答应你的一切条件。”

  苏树摩挲着她绵软的脸颊,看得这位慈母有些面色酡红了起来。

  你脸红个泡泡茶壶?

  “我真的没有骗你,娜小姐,我的确早就厌烦守护型月世界了,那些话,全都是我真心实意的,毕竟我也不能说谎。”

  “嗯,妈妈我当然知道哦,乖孩子,乖孩子......你很累了,你已经很努力了......”

  绿发美人温柔抚着他的额发。

  “所以,安心投入妈妈我的怀抱吧

  “沉溺在......妈妈我的宠爱之中。”

  “所以......我骗的不是你。”苏树轻声说。

  话声落尽。

  绿发美人的表情,顿时有些怔神。

  黑发青年抬起了视线,望向了这座病房的天花板,他的目光好似穿透了天外之天,直抵到了......屏幕前的「你」。

  “我说过

  “我会带给你们......最大的乐子。

  “抱歉啊......”苏树微笑着道,“我把你们都骗了。”

  “乐子......么?

  “不......不——

  “从来没有什么乐子。

  “你们其实一直都清楚,我究竟会做出什么选择的,不是么?

  “只是一个濒临崩溃的普通人,老套而乏味地走向自毁的旅程罢了。

  “一些乐不出来的,遗憾与苦痛。”

  这句话,一出口的瞬间。

  仿佛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不可名状的力量,自虚空之中蔓延而来,涌入了苏树的身躯。

  感受到了那股莫名的、扭曲一切的伟力,绿发美人的神色变得惊恐而愕然了起来。

  黑发青年恍惚地垂下了视线。

  重新变得明亮而整洁的病房中。

  披白大褂的医生,端坐在了苏树的面前。

  黄轩的身后,伫立着整个精神病院见证奇迹的医疗团队,伫立着他的父亲母亲,两位的眼眶里噙着无比激动的泪水。

  “张觉,这个疗程,你感觉怎么样,纳垢消失了吗?”

  “消失了。”苏树轻声呢喃着。

  “你现在是谁?”

  “张觉。”黑发青年一字一句、万般坚定地道,“我是张觉。”

  “恭喜你!你的病,已经好了。”黄轩欣慰地拍了拍苏树的肩膀,“你马上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啪啦啪啦

  围观的医生们,兴奋而热烈地鼓起了掌。

  涌进来的记者团开始闪烁拍照。

  父亲感激地握住了医生的手。

  噙着泪水的母亲,则激动地走了上来,用力地搂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小觉!你好了!你的病终于好了!”

  “不......”

  像是在害怕惊动眼前的母亲。

  苏树抚按住了她的肩膀,无比轻柔地说。

  “抱歉啊,妈,我病了......”

  从来不承认自己有病的他,开始承认自己有病了。

  因为他,开始认为自己是「张觉」。

  病房周围嘈杂的喧嚣声,似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那般,骤地安静。

  人们怔神的表情都凝滞在了脸上。

  “我终于明白,你是个什么东西了,黄医生。”

  苏树望着眼前不住叹息的黄轩,一字一句地轻声道。

  “我是自己的「迷惘」。

  “而你,是我的「清醒」。

  “黄轩、玄黄、黄帝轩辕

  “你是我的清醒,你是个医生,你是我想要拯救华夏玄黄的理智,但太过清醒的我,私心也尤为明显。

  “我想回家

  “你一直在告诫我脱离幻想,治愈自己的疾病,只要利用这股欺骗司命们而获得的力量......我就能把现代给变成真的。”

  黄轩颤抖地闭阖上了眸子,他走过来,想要抚一抚这位病人的面颊,但终归只是叹息了一声。

  人生不过是意志的表象。

  真实、虚妄,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苏树只要做出选择

  只要选择......这一切就可以变成真的。

  他现在就可以......「回家」。

  健康地回到属于他的现代,回到他真正的家,回到关切他、呵护他的家人身边。

  他可以从型月脱离,重新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不必再每天担心受怕,不必再和混沌勾心斗角。

  「那么......你会怎么选呢?」

  不必回答。

  “你们,从来都知道我会怎么选啊......”

  有人在等待自己。

  那么多、那么多,维系他的锚——

  羁绊、经历、感情。

  苏树可以骗自己,只要骗自己,他就可以留在这现代

  回家的机会就在眼前、就在现在、就在此时此刻。

  但,他唯独不会骗自己。

  欺骗了混沌、欺骗了司命、欺骗了天下苍生、欺骗了一切的他,似是癫狂般地、淌着泪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我有病......我有病啊!我是司命张觉!我分不清的!”

  苏树从来没有那么分得清,又从来没有那么分不清。

  “我要把整座天下的病,给修成假的。”

  “妈......”

  玄黄的颜色,在苏树的身上弥漫而起,寸寸织就。

  披上一身玄黄道袍的黑发青年,淌着泪水,朝着自己怔神的母亲,微笑着说。

  “你儿子得去,拯救世界了。”

  咔哒。

  仿佛重锤,猛敲镜面。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在坍塌、破碎,归于一片浑茫的混沌。

  一片浑茫的天地里。

  满头霜雪的少年道人抬起淌泪的视线,凝望向了自己身前的这条孽龙。

  浑身腐烂、生满疾疫的祂盘踞在山川、盘踞在田野、盘踞在天地、盘踞在这片大地每个人的心间。

  巍峨而磅礴、堕落而沉沦。

  这是自商周起的天下千年,用人心腐败而喂养出的华夏龙脉。

  这是华夏这片大地的盖亚、阿赖耶识、人理所缠绕幡结集合之物,因为纳垢的污染,而显现出的切实之体。

  “何必呢。”

  孽龙嘶哑而嗤笑的话声层叠吐出,既是纳垢、是抑制力、亦是人之理。

  人本就是堕落的。

  有了饱暖,便会思索更多。

  封侯拜相,荣华富贵,世袭罔替,万世延祚。

  气数,人皆所求也

  如何治愈这天下的疾疫,如何治愈这天下的人心。

  “你杀不了我,因为天下本就腐坏。

  “何况,以你一人之力,如何胜我......”

  时光在浑茫中凝滞。

  “龙脉......么?”

  “谁说,我只有一人。”

  满头霜雪的少年道人,虚弱地咳嗽着,慢慢地笑了起来,缓缓抬起手,举起了手中的那节枯槁的节杖。

  玄黄色的旗帜升浮而起,随风飘摇。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他的身后万众一心。

  只需要你的一声呼唤。

  黄巾军,便会招来。

  “天下太平啊......”

  执念不灭,魂招来兮。

  孽龙有些凝滞地望着。

  密密麻麻的、无边无际的亡魂们,再度浮现在了少年道人的身后,在他举起九节杖的这一瞬间,汇聚在了这柄枯槁的节杖之下。

  数万、十万、百万

  死去的那些人,或是熟悉,或是陌生。

  沉默无言,义无反顾。

  淡淡的光尘弥散而出,仿佛浩渺的星空坠于大地。

  陈宫、荀彧、贾诩、郭嘉、周瑜、庞统、诸葛亮

  司马徽。

  司马懿。

  此时此刻,他就是他们的英灵座。

  “觉师弟,死了也要加班啊......”

  青年模样的卧龙哀叹了一声,有些苦恼地揉着自己的脸。

  “这可真是福报了。”

  “不想加班?不想加班就滚出水镜府。”

  水镜先生一脚把这名卧龙给踹飞了。

  人们笑了起来。

  清婉的美人缓缓走过来,轻轻擦拭掉了少年道人脸颊上的泪水。

  “还安好吗?”

  “安好,勿念。”

  “那就好。”她念了一声,“那就够了。”

  少年道人握住了枯槁的杖节,眼睑低垂。

  “这片大地,从来不需要什么龙脉的庇佑,因为我愿天下,人人如人。

  “以我之真气,合天地之造化

  他缓缓颂念出了那么一句真言。

  “贫道张觉

  浩渺之声,平淡从容。

  “请苍天赴死。”

  百万黄巾。

  开始向人理发动冲锋。

  壮阔而浩瀚的大军,向着这天下的灾厄与病害,发起了冲锋。

  “没有意义。”

  端坐在阴冷潮湿的病房里,绿发的丰腴美人有些感慨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道人。

  “华夏的人理消散了,历史不存在了,这片土地将迎来剪裁,你所钟爱的这片土地,会被剪定、抛弃、毁灭......”

  纳垢依附在人类史上。

  毁灭人理,即是毁灭人类史。

  这将会引发量子记录带的裁剪机制。

  这相当于发高烧,今天人和病毒一起死。

  你有点太极端了。

  然而

  在绿发美人,有些怔神的视线里。

  苏树松开手,手中的枯枝缓缓下坠,落于华夏之上。

  落到了一座韶山之上。

  他通过欺骗司命,所获得的、这股庞大到足以塑造世界的空想力。

  令得枯槁的杖节,逐渐焕发出了生机

  以一己之道行硬抗量子记录带,太平道主投下的这柄枯枝,在这腐败的大地之上,开始慢慢生根发芽。

  由空想力,所哺育的树。

  苏树栽种出了这颗「空想之树」。

  生机盎然的绿意,扎根进了历史之中,开始接替量子记录带,维系人类史的运行。

  他的时间线,开始辐射进整条量子记录带。

  “人理是什么狗屁东西。”苏树一字一句道,“也配剪定我的历史。”

  绿发美人凝望着这一幕,面容之上流露出了无比兴奋而显得潮红的神色。

  存续,不计一切地存续。

  她简直......再欣赏不过!

  “我一定会获得你,树君,你赢不了这天下的腐坏。

  “没用的,你的手段很精彩,但都是徒劳而已。

  “你用这股力量欺骗自己是更好的选择。

  “你再延续千年万年的历史,又如何?

  “只会是轮回,只会是腐坏。”

  绿发美人凝视着黑发青年的眸子,有些病态地笑道。

  “你根本不懂混沌。”她说。

  “你根本不懂中国。”他说。

  纳垢的神色有些凝滞。

  慢慢地,绿发美人嘴角裂开,浮现出了不屑的嗤笑。

  “拭目以待。”

  抑制力被阻断,从此华夏不再有人理的束锢。

  人类史在这颗空想树的支持下,继续运行着。

  王朝轮回更迭。

  兴盛、败坏、腐朽、破灭

  成住坏空。

  历史总是在循环往复,人类总在经历轮回。

  每一代明君兴盛开国,无论何等意气风发,开创盛世,终归走向泥沼、终归延续不了国祚。

  入关之后,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这就是人心。

  世道变得越来越腐败,看不见一丝微弱的希望。

  无数时代的人被招来,而汇聚在了黄巾的旗帜之下,向着那条孽龙发动了冲锋。

  然而他们都溃败了,相持千年,也没有成功。

  “你输了,没有什么能够再拯救你妄图守护的历史,我只看见了疾病缠身的人理。”

  苏树闭阖上了眼眸。

  这片大地最腐朽败坏的时节,面临着最倾颓动荡的黑暗。

  一位温醇的少年,抬手折下了一根树枝,缓缓从那座韶山之中,迈步走了出来。

  他是农民的孩子。

  他毫不起眼。

  他震天撼地。

  两千年前的少年道人,被人们称作良师。

  两千年后的青年学者,被人们称作教员。

  教授着,为人心祛疫的学识。

  黄色,是泥土的颜色。

  被血浸染,便成了红。

  已经从图书管理员蜕变为教员的青年学者,伫立在湘江的边沿,放眼眺望。

  他手中持着一柄枯槁如朽的杖节。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他似是有感而发般地慷慨颂念道。

  “太平世界,同此凉热。千秋功罪,后人评说。”

  如血般的红色,开始浸染进泥土之中,开始浸染这片华夏民族生息五千年的大地。

  最黑暗的时代。

  却有最微弱、最明亮的光芒。

  汇聚起来的那些星星之火。

  他们或许愤慨、或许贪生,或许埋藏着心底的小小私欲。

  但,更多的是对这片土地的热忱。

  腐坏在退却,泥沼在干涸,孽龙在溃败。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会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热血,去治愈人心的疾疫。

  即便是王朝存续求生的回光返照,也挡不住这般燎原的赤色。

  既为求生。

  亦,悍不畏死。

  “为什么不怕死......”

  这......违背了存续之理。

  不是一个人。

  而是数百万人、数千万人、数亿人。

  为了一个目标,连生命都可以放弃。

  绿发美人有些怔神。

  披玄黄道袍的黑发青年,端坐在病房里。

  望着那位混沌的纳垢之神,神情从不屑的嗤笑,慢慢转为了惊愕、震撼,最后是无言的凝滞。

  “为什么......”

  “因为,有时候,理想比生命更崇高。

  “谎言,信的人多了,便变成真相。

  “虚构,只要有力量,便成为共识。

  “存续是本能,而牺牲是理想。

  “当天下之人,都开始相信一个纲领,而愿意为之牺牲时。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混沌......混沌?

  “你不懂人类,抱着你那点可笑的追求溺死吧。”

  少年道人慢慢伫立起身。

  他的身后有百万之众。

  不要下山。

  不要下山。

  不要下山。

  无数量子记录带上的平行分支内,披道袍的南华仙人,摩挲着手上的这张符纸,笑了一下。

  旋即将其丢到了地上。

  “师尊这仙,白修了啊

  “觉儿。”

  老人从坐忘心斋之中,慢慢站了起来,迈开脚步,走出玄观,开始朝山下走去。

  庄周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是如此地逍遥,如此地有大自在。

  “师尊去做什么?”

  “治病,救人。”

  左慈和于吉望着师尊的背影,沉默了片刻,缓缓跟随走下。

  南华的道统,开始下山、入世——

  救治这个,没有张觉的世道。

  衣衫褴褛的少年背着一篓木柴,抬手护住了自己身后的两位弟弟,望着眼前飘然而下的、仙风道骨的老人,有些警惕。

  “您是......神仙吗?”

  “是的,老道是神仙,你我有缘,老道想收你为徒。”

  庄周温醇微笑着,抬起手,抚了抚少年的小脑袋。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瞥见这位老神仙,似乎没有什么敌意。

  劈柴的少年嗫嚅了片刻,瞥了一眼自己的两位弟弟,轻声回答道。

  “张角。”

  “你会终究会输,人类不可能战胜混沌,因为人心的欲望是祛除不了的。”

  绿发美人发出了败犬的发言。

  “我可以输无数次,只要能赢一次,就足够了。”

  张觉无情嘲笑着她。

  “可......可以叫我一声妈妈吗?”

  “先洗洗澡吧,恶心。”

  绿发美人浮现出了哭兮兮的表情,随着这座病房,共同化为了浑茫的混沌。

  因为,已经不再需要枷锁了。

  那焦灼的薪王战场、尸山血海的颅骨旁侧,凝聚起了一片灿烂丰收的麦野。

  披玄黄色道袍的清瘦少年,缓缓迈开脚步,朝着属于自己的位席走去。

  并非王座。

  只不过是一张,缠满了黄巾的、看上去有些闲适的藤椅。

  成千上万缕黄色,在这片混沌之中,有如焰火般飘摇。

  少年道人慢慢坐了上去,像是老翁一样摇晃起来,颇为惬意。

  端坐于绿意王座的银发青年、和端坐于血腥颅座的黑发少年,缓缓睁开了闭阖的眼眸。

  阿尔文和克雷多斯一起,对着新来的张觉会意微笑。

  “还有一位。”薪王说。

  “他将是我们四个之中,最难缠的一个。”弑神者点了点头。

  “整天骗人,我累了,真的累了,让我歇息会儿吧。”少年道人摆了摆手。

  “加班,这是三世修来的福报啊。”阿尔文妄图督促张觉加班。

  “妈的,都是阿尔文你惹出来的!闲的没事下去溜达干什么!”

  “我就是你,你有本事别看你女儿。”

  “我女儿就是你女儿!你也别看!”

  “......下一个是最后一个吗?”

  “应该不是吧,混沌四神有五个不是常识吗。”

  “妈的,所以到底谁最强?我头顶那群司命,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当然是第五个,他将以四神神选的身份,彻底燃烧整个亚空间,对混沌发动清算的反攻。”

  “老子不服,老子克雷多斯才是最强的!杀杀杀杀杀杀杀!”

  “阿尔文才是最能打的!进化!我加了进化!阿尔文兽,给我究极进化!”

  “别特么吵了!我要把你们都修成假的!”

  骂骂咧咧的争吵,涣散在了笑意中。

  各种苏树,闭阖上了眸子。

  “唯独有一件事,我真的没骗你们。”

  少年道人抚着自己藤椅上的那些黄巾,神色温和而柔软。

  他轻声呢喃道。

  “天下,真的会太平啊......”

  张觉低垂下了眼睑。

  少年的道人,与青年的学者,跨越了两千年的时光,而彼此对视。

  一个亡魂,一个执念不散的亡魂,在这片大地的上空徘徊。

  治病,救人。

  天下太平。

  温醇的青年学者手持节杖,伫立在这湘江的边沿,望着眼前这片层林尽染的大好河山,轻声颂念道。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

  第三卷,「欺天的寇首」,完。

  票来!

  请收藏本站:https://www.biqu7.cc。笔趣阁手机版:https://m.biqu7.cc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